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爷爷还在读书。那时候人人都以阶级斗争为纲,毕竟是毛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即使是在学校里的学生也不例外,所以学生们就自然地分成了两派——因为时代背景而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贫下中农子弟派”和多灾多难的“富农地主子弟派”,我的爷爷家里属于富农,但因为长期不露面、不发表观点,幸而远离了矛盾的中心。但档案上终究还是要记录为“富农子弟”的。
有一天下午他去上学(别问我为什么是下午上学,我也不知道),另一个和他情况差不多的“中立型富农子弟”跑来告诉他:“两派人打起来了,有人用钢叉伤了人,我们现在不要去学校比较好。”爷爷听了正准备回家,另一个也是这种情况的“中立型富农子弟”跑了过来,问他们:“我去烧档案馆,你们去不去?”两人脑子一热,决定一起去把档案馆烧掉(别问我为什么档案馆在学校后面,我也不知道),于是在大家都还在为有人被钢叉捅伤而犯怵的时候,这三人就从食堂偷了油,一把火把档案馆给烧了。这时候人群才反应过来,纷纷赶了过来。我爷爷他们三个就往反方向跑,其他两个人跑回了家,但我爷爷的家在人群来的方向,就只能跑进了山里,那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爷爷在山里迷失了方向,就一直走一直走,还就是这么巧,走到了他二舅家里,就住了一夜之后才回到了家。
不几天,毛老人家又发出了“知识青年下乡”的最高指示,我爷爷就跟着众人下了乡(这里插一句,后来我得知,我奶奶当年下的乡离她家只有两公里,可以天天走回家,而她下的乡又和爷爷下的乡只隔了5公里左右)。因为我爷爷干活勤快,还会缝衣服(我小时候也经常帮我缝!),自然就成了全队最优秀的崽。下乡才两个月不到,一队号称“去北京见毛主席”的人马就到了这里,要带一个人走,我爷爷毫无疑问地得到了这份光荣的美差——那一队人每到一个村都会被夹道欢迎,在路过的村里就是把存粮吃完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这可是去见毛老人家的队伍。
一路上,我爷爷用十三个厚厚的本子当日记本,认真地一笔一划记下了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我觉得如果能保存下来那一定是非常精彩的纪实文学作品,对,如果。那些珍贵的文字记录最终还是没能保存下来。
他们最后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见到毛老人家已经记不得了,但结果就是没有见到。我爷爷到是一路吃好喝好,完全没有体验到其他知青所印象深刻的饥饿感之类的。要是给其他人知道了,这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是绝对要被批斗的,说起来也真是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回忆。再次回到家,本故事中最坏但戏份也少的终极大boss——“造反派”,终于出现了。他们说我爷爷的日记是反动资料,一把火烧了。
“所以说我一辈子恨那些造反派。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就是因为他们把我的日记本全烧了。”每次我爷爷讲到这里,我总能察觉出他的语气有些细微的变化,那是种很压抑的悲怆——即使是那么稳重的一位老人依然不能完全抑制住那逐渐高涨的情绪。“那里面真的只是记的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他总不忘用颤抖的声音补上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