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杜氏家谱载:茅坦杜氏系唐代诗人杜牧、杜荀鹤后裔。秋浦茅坦杜氏一世祖为杜绍先,原名关秀,元庚寅年生于太平杜村,荀鹤公二十三代孙。明洪武乙丑年,因避军乱,偕小弟龙秀公徏居贵池杜家坂,继迁茅坦。
绍先公定居伊始,刈荒茅野草,拓良田沃土,治水患旱魔,兴渔桑蚕麻,勤农耕捕猎,劳作不辍,励精图治,家业渐见殷实,奠定茅坦杜氏望族之根基。但终因辛劳过度,渐染沉疴,洪武二十九年离世,享年四十七。
绍先公凭借一股坚韧精神,一把镰刀,开基茅坦,虽英年早逝,但功业垂青,懿德流芳。其子孙为不忘先祖当年创业之艰,历代后人每年均举行祭祖、祭茅镰仪式,以缅怀先祖功绩。2017年11月,“茅坦杜祭茅镰”祭典活动,被安徽省政府公布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偶然的机缘,恰逢茅坦学校方校长,一位土生土长的茅坦非杜姓老人。聆听老校长关于杜氏宗祠的一番宣介,其极力的弘扬,蕴含着他无限的执着钟情,他对茅坦杜氏及宗祠的倾情挚爱,让我初识难忘。于是,促成我三谒茅坦杜氏宗祠之行。
在杜氏宗祠,小心地展开杜氏家谱,首页有一长幅“茅坦杜氏家族古村图”和一张“地形图”。茅坦杜地处古秋浦东边界,三县交汇之地,境内堰塘围绕,水寨纵横,滩涂广袤,堪称良田沃土、鱼米之乡。空中俯视茅坦杜,恰似游龙戏水;莅临漫步茅坦杜,仿佛湖畔仙岛;可谓是一处生息繁衍之地。
盛传“源头李、元四章、茅坦杜、渚湖姜”为贵池四大家族,已广为流传。引述杏花沽酒《说说贵池“四大家族”的由来》一文阐释,据其族兄定全先生亲历实证,原来“贵池四大家族”的由来,竟然是革命政府成立初期,一场镇压反革命运动中,作为“贵池四大封建家族堡垒”的一次随机例举。亲历者回忆:
当时一位国民党少将团长杜华堂,被革命政府带到其家乡茅坦进行公开处决。因杜华堂团长为茅坦杜氏宗族胞亲,且长期心系桑梓,惠恩故乡。杜氏乡亲长老在处决会场公然忿忿不平,纷纷诉求革命政府刀下留人。
主持大会的副县长高杰暴怒,现场鸣枪示警,并厉声震慑道:贵池有四大封建家族堡垒,一是源头李、二是元四章、三是茅坦杜、四是渚湖姜,都是革命政府要重点打击镇压的对象……
于此始知,所谓“贵池四大家族”之一的茅坦杜,初始的原意竟然是“封建家族堡垒”的代名词。一声枪响,随着杜华堂少将的倒下,让茅坦杜氏族人在潸然泪下里感受到多么的无奈和伤悲。历史竟在杜氏家族错愕的瞬间开了一个凄惨的玩笑。“四大家族”,悲也?喜矣?当贬义漂白为褒义,其实也是断裂的文化传承中一个时代的悲情剧罢。
民国二十二年,茅坦杜氏五修宗谱,时任安徽省第八区专员向乃祺亲临茅坦杜,并撰联:
杏花沽酒,菊花题诗,棠荫遍花封,遗爱千秋公去后;
召杜齐名,老杜媲美,茅坦瞻杜庙,巡春五马我来迟。
专员拜谒,诗联赞誉,足可见当时茅坦杜氏影响之所及。据光绪《贵池县志》记载,清末茅坦村落杜姓住户489户,比第二大村落江村多出176户,杜氏宗族规模之大可见一斑。
听杜氏长者的回忆,民国大陆晚期,茅坦杜古村落,依然还在辉煌着行进。东、西长街相行,石板巷道贯穿,民居、作坊、店铺比邻相伴,蜿蜒逶迤前行。古村落中有儒公学堂、高公堂、明公堂、宽公堂、大宗祠、瀚公祠、辉公祠、渐公祠、文昌阁等等家族大型古建筑。
杜氏总祠和分祠累加竟有十几座之众,学堂、祠堂、牌坊、寺庙、旗鼓等遍布茅坦古村落。最大一座祠堂横贯东西两条街道,纵深达十二进之巨,即显杜氏荣耀,也让杜氏子孙在耳濡目染中沐浴教化熏陶。
经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段荒诞岁月的洗礼,杜氏家族历经五百年的耕读积累,钟灵毓秀,弹指间灰飞烟灭。现今留存修缮的这唯一一座杜氏宗祠,仅仅因为大集体手工作坊经营场所的需要而逃过劫难,也使之成为古茅坦历史的象征和见证。
现存的杜氏宗祠,建于明代早中期,坐落在茅坦村东北一隅。宗祠坐北朝南,徽派建筑,白墙灰瓦,共三进。依地势由南向北逐渐升高,进深通长40米,面宽15.4米,建筑面积616平方米,布局为前殿、大堂、后寝,中间天井相间。
宗祠整体建筑为砖木结构,抬梁构架。大红油漆圆柱共七十六根,上架一百零八根招梁。硕大的月梁纵横交错,地面为黄土白灰掺入糯米汁夯筑,并隐含龙凤呈祥图案,行之足不沾尘。托梁、月梁、雀替、撑拱、卷棚等构件雕凿有各种图案。青砖小瓦天花顶蓝绘以各种历史人物、神话故事。祠中木、石、砖三雕齐全,雕刻技艺精美绝伦,寓意吉祥。全祠恢宏肃穆,古朴壮观,建筑极具江南徽派特色。
杜氏宗祠距今已有近500年历史,其间经历较大规模的维修有三次。据《茅坦杜氏宗谱》记载,初修于明崇祯丁丑秋(1637年),次修于清乾隆初年,最近一次大修于一九九九年。公元二零零四年十月二十八日被列为安徽省文物保护单位。
宗祠不仅是家族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场所,也是中华儒家传统文化的象征。杜氏宗祠不仅是茅坦杜氏家族祖先灵魂的皈依之地,也是茅坦杜现今仅存最辉煌最经典的建筑杰作。
走进杜氏宗祠,祠堂前殿为敞开式檐廊,廊前一对石狮守护,镇邪纳吉,彰显尊荣。廊檐正上方高悬“杜氏宗祠”匾额,字体饱满圆润,遒劲奋力。匾额下端五柱“门档”突出,端头上刻“奉天敕命”四字和御印图案,骄露着皇恩至尊。
祠堂中堂大殿前段为开阔的正方天井,前段两侧有厢房,供奉着全套杜氏家谱。七十六根顶梁立柱,硕大浑圆,径直均超一米以上,全为百年银杏良材。天井四方的八根立柱撑拱上端,镶嵌着立体镂空的八仙木雕,神态栩栩如生,灵气神现,鼎立在憨态可掬的狮子头顶,既寄予着杜氏子孙各行各业大显神通,又寓意着杜氏子孙后裔文成武就顶立潮头。
宗祠每根立柱基石上,雕刻有不同的吉祥图案和龙凤祥云,飘逸俊秀,祈福吉祥,为杜氏家族的兴盛奠定基础。后寝天井基座圈栏上,八组浮雕图案,顺次展开,古朴敦厚,包括:鲤鱼跃龙门、喜鹊登高枝、双龙戏珠、麒麟送子、双鹿祈福等等,成为杜氏宗祠最华彩的篇章。
祠堂中堂宽阔敞亮,正厅是三幅先祖画像,分别为池阳太守牧之公、翰林学士荀鹤公、茅坦杜始祖绍先公,上端悬挂“思成堂”匾额,两侧“忠、孝、廉、节”四字族训,每字分别占据一扇墙壁,字体高过两米,显得硕大无比,明示着杜氏家族的道德传承和人文理念,也是中华儒家文化在家族文化中的深植根扎、蕊放果结。
祠堂后寝架梁上的“尺五天”牌匾,出自名人手笔,书法飘逸洒脱,自然蕴含特别寓意,细嚼久思未得其意,笑询之,解曰:距离天子咫尺之间,一尺五也。顿悟:族旺出官宦,高居天子侧。
茅坦杜远祖,杜牧,号樊川居士,唐代杰出诗人、散文家,与李商隐合称“小李杜”,官至中书舍人。
杜荀鹤,号九华山人,牧公庶子,进士出身,授翰林学士、主客员外郎,知制诰。
杜宗鹤,清顺治四年钦定状元,授肇庆府高要知县,以清廉扬名于世。国贤公,元大德辛丑年登进士第,曾历任兵部给事中等职。
冠英公,清咸丰年间,弃文从戎,以功保授府,光绪三年署玉环厅同知,清积案,编保甲,兴水利,修厅志,建书院,置义田,政绩赫赫,深得民心。
明清两朝府守、典史、知县、县丞、州判、守备等史册俱备,进士、举人、岁贡生等,则不胜枚举……
静立祠堂,目之所及、耳之所闻,总是不经意把你拽回深邃的历史时空和玄奥的时代漩涡,堂号、渊源,族规、家训;寓意、祈福,忠孝、廉节;官宦、科举,祖业、功名;革命、镇压,封建、铲除;维修、保护,寻根、问祖;祭祀、修谱;参访、拜谒。一串串词语,一页页史实;一层层解读,一声声叹息。宗族的繁衍,历史的演变,都在此铭刻下印记。
一座宗祠,足以让你领略到家族的变迁,感悟到历史的嬗变。晨旦有时并非日出,黄昏有时黑暗无边,历史的瞬间可以定格为永恒,人伦的倾覆总是潜藏着愚昧的基因。一座祠堂的诞生与延续,与杜氏子孙一样,也曾沥风沐雨,品味沧桑。
漫步茅坦老街,脚步叩击着东西长街青石板残片厚重的外壳,传导出历史厚重的回音;双眼寻觅着古巷里断墙包裹中的进士牌坊残迹,流露出岁月无限的情殇。
斜阳里,古茅坦十景挟带岁月的风情,静默如画:六度晓钟罄晨开(六度庵),夹山帆影雁归来;湖心柳屿玉屏绿,十里芙蕖月色清;雨墩农歌悠扬飘,长堤晚樵归心箭;北涧层峦似眉黛,九华积雪裹银装;沿河渔火星星点,南湖落雁戏戏台。它们悄然地翻开时间的记忆,一幕幕向我展开,但我已唤不回它原景重现时的那份温馨和安祥,只能诗意地调侃着心中的仰慕。
如今,杜氏宗祠仍然屹立在茅坦村,依然相伴着杜氏子孙,但时空的转换总是被现实所感伤。即使家谱回归了宗祠,即使祖宗的牌位又返归进祠堂,即使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又在肃穆的祠堂内重演,但家族观念所承载的文化和道德的回归,依然还没有寻找到皈依的路径。
在杜氏子孙的心目中,宗祠已不再是威严的宗法,不再是家族共同成长的唯一希望,也不再是未来灵魂皈依的天堂,也许仅仅只能是一种精神的守望。
倘佯在新的茅坦街,当层层楼宇一幢幢绕祠而起,我知道,每一幢独立小楼都会有新的法定边界,每一户家庭之内都有世俗的道德规范,才会形成新的和谐家园的典范。当政权机器不会再随意越界而犯,当谨严法治确定能锁住公共权力的张狂,古老的乡村才会带来安稳和吉祥。
当我们砸毁一座旧的祠堂后,当我们修复一座老的宗祠时,当姓氏被无情的时光日益淡化成一种记忆的符号,当宗族被无情的历史蹂躏成一种阶级记忆的感伤,当人伦在反复的风暴中被倾覆不堪,当欲望不断改变着人类行进的航向,我们是否应该扪心问问自己,我们未来的精神世界究竟需要一座怎样的灵魂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