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群山环绕的皖南山区。听祖辈说:清朝末年 ,长江以南发生瘟疫,死了很多人,有的地方人都死绝了,清朝政府就动员人口稠密地方的人到江南去安家落户,按现在的说法就是“移民”。
我的曾祖父就是这次“老家下江南”的一员,他随着大伙从老家湖北省安陆县方家大湾,来到风景秀丽的皖南山区——安徽省广德县杨滩乡茅山村,安家落户了。曾祖父来后是在一家姓卢的有钱人家做长工。曾祖父为人忠厚,干活卖力,被卢家看中招为女婿,虽说是他家的女婿了,仍然还是做他的长工。曾祖父做了几年后, 就带着媳妇从卢家出来另立门户,养育了一儿一女,即我的祖父和姑奶奶。后来祖父长大后娶了我的奶奶,先后养育了我父亲兄弟四人和姑姑。那时他们没有任何手艺就靠种田为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贫苦生活,五个子女就只给我父亲和三叔俩人上学。
有一年乡公所要每户派一名民工修路,派到我祖父家时他们要两名。他们看到我祖父家有四个儿子。当时作为长子的父亲就上前与他们理论,问他们:“人家一名,为什么我们家要两名?”后来发生了争吵并打起来了,他们将我父亲吊起来,打得头破血流后,扬长而去。就是这件事激发了我父亲日后要出人头地的想法,他当晚就和家人商量,要出去,不能再在家里受穷、受欺侮了。可是没有盘缠,怎么办?那时父亲已和我妈妈结婚了,外婆家条件比较好,妈妈就到外婆家要了一担纸,父亲将这担纸挑到离我们家六十里路的孙家埠去卖。在张家商行卖纸时,父亲认识了张家大少爷——漫画家张乐平,张乐平当时在武汉工作。也许是缘份吧,与张乐平交谈后,在他的邀请下,父亲就跟他一起到武汉去了。到武汉后,父亲就自己开始找工作,可是找了几天没找着。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湖北省盐务学校》的招生广告,当时父亲最看重的是这所学校读书不要钱,并且还有助学金。因为当时父亲只有一担纸的钱,除了路费已所剩无几了。在自己的努力和张乐平的资助下,父亲顺利地完成了四年学业,被分到湖北省盐务局武汉盐务处工作。由于父亲工作出色,为人厚道,因此深受上司的赏识。 任小队长、中队长、最后做到大队长 。直到1937年——那时日本鬼子已经入侵中国,父亲才把妈妈和姐姐接到武汉去。父亲回来接妈妈时,当初打他的那个人上门来负荆请罪,磕头求饶,由于父亲为人厚道,根本不计前嫌。他把妈妈和姐姐接到武汉,安顿好。 1937年后,抗战全面爆发。1938年,日军侵略湖北,武汉告急。 他所在的鄂岸盐务处西迁宜昌,旋即武汉失守。父亲也不得不再次西迁,移驻到三峡腹地——万县(今重庆万州)。据说在八年抗战时期,由于沿海产盐区沦入日本侵略军之手,全国盐产量减少了一半。在民事军用的情况下,父亲他们征收的盐税为战时大后方——国民政府财政,提供了充足的税源,而且非常有效地粉碎了日本帝国主义实行“盐遮断”的企图。
就是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父亲不顾自己的安危,极力保护他的指路人和好友张乐平。张乐平虽出生豪门,但是对当时的国民政府相当不满,为了揭露当时社会的阴暗面,他创作了《三毛流浪记》。在作画期间,国民党特务机关到处抓他,最后在父亲的掩护下,他躲到了武汉我们的家里,完成这部举世闻名的漫画佳作。
父亲在外工作的几年,正是兵荒马乱的抗战时期,我们全家随父亲辗转南北,颠沛流离。妈妈在武汉生了两个哥哥,一个叫鄂生,一个叫楚生。但均因战难,父亲日夜守护在工作岗位上,无暇顾及家人的安危,只有妈妈在家操持家务带孩子,那时我们家就住在长江支流汉水边的那条街上,有一天下午五岁的大哥哥鄂生去隔壁邻居李伯伯家玩,李伯伯的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正在家叠纸船玩,鄂生去后就和他们两兄弟一起叠纸船,叠好纸船他们仨就到汉水江里去放,没想到,一个浪头打来,纸船跑到江中去了,鄂生伸手去抓纸船,就这样不小心掉到江里去了,当时李伯伯的的两个儿子吓死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回家后也不敢对家里人讲,跑去躲起来了。直到后来我妈妈和姐姐去李伯伯家找鄂生回家吃饭,把他的两个儿子找到后一再追问:“鄂生去哪里了?”他的两个儿子这时才颤惊惊地讲:“鄂生掉到江里冲走了。”我的妈呀!这简直是晴天霹雷啊!下午的事,时隔几个小时了,鄂生掉在滚滚的长江里早已不知冲到那里去了啊!妈妈急得昏过去,不知人事了。爸爸的部队立即派人、派船去江里打捞,官兵们在长江里打捞了几天几夜,结果连尸首都没找着。妈妈思儿心切,就这样一病不起,没有心思来管楚生了,后来楚生得了麻疹、高烧转肺炎,医治无效也夭折了。
在短短的三个月里,相继失去了两个儿子,妈妈都快急疯了,她要和爸爸拼命,“男儿有泪不轻弹”,爸爸擦着眼泪安抚好妈妈,又去执行公务了。父亲一生就是这样一个公而忘私的人!1946年,我出生了。尽管是个女孩,可父母还是喜出望外,取名汉生,爸爸妈妈从此也才有了一些笑脸。
1948年,父亲的部队又奉命迁至淮阴地区(今日的扬州),妈妈这时又生了一个妹妹,取名淮生。早年就听爸爸、妈妈、姐姐说过,我们到扬州后就住在南门外埂子街,那是我只有三岁,体质弱、经常生病发烧,一发烧就抽筋,吓死人的,一生病就抱到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家私立医院(夏通友医院)就医,由于经常去看病和医生(夏通友夫妇)熟了,医生夫妇见我长得乖巧,特别喜欢我,一去看病就抱着我玩,后来就认我为义女了。听爸爸、妈妈和姐姐说:干爸爸和干妈妈为收我为义女,特别重视,还在扬州市一家很大的酒店摆了几桌酒,举行了相当隆重的仪式,请的都是当时扬州市很有头面的人物,干爸、干妈为我买了金的长命百岁锁、颈圈、脚箍、手镯、衣物等,后来由于战难,我们回老家了,也就很少联系了。(再后来,大概是五十年代初,姜叔叔每次回老家泰州去时,都要到干爸家去的,就这样我们两家又联系上了,干妈还给我买了衣服叫姜叔叔带回来,以后干爸、干妈、干哥哥他们都经常和我通信,他们很关心我、很爱我,六十年代初,他们叫我到扬州去生活,他们给我的工作都安排好了,我还记得干哥哥给我写信时说的那句话:“汉生妹:家里对你来扬的一切都做了妥善准备,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缺东风!汉生妹:快来吧!”尽管过去那么几十年了,可这句话在我脑海里仍记忆犹新!后来阴差阳错,唉!也许是命中注定没有那份福气吧,结果没有去成, 成为我的终生遗憾)
当时国民党的主力军在淮海战役被 ,节节败退,风声鹤唳。1949年5月,南京、上海相继解放了。蒋介石残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纷纷逃往台湾。父亲虽说在国民党部干事, 他不想跟部队走,便提前请假将我们母女四人(妈妈、姐姐、妹妹和我)送回安徽老家。在老家待了数天,父亲辗转反侧,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返回扬州。这时大部队已走,只有一个跟随他多年的勤务兵姜玉怀(泰州人)在等他。爸爸为人一贯谦逊,无论对家人或外人都是平易近人的。姜玉怀虽说是勤务兵,爸爸待他就跟亲兄弟一样,我们一直叫他“姜叔叔”。后来他俩结伴去找部队,走到钱塘江时,大部队都已过江了,他俩被新四军截留下来后,转到集训营去受训一年,这一年没和家人联系,家里都以为爸爸不在人世了。一年以后, 父亲思家心切,就和姜叔叔两人回到老家安徽。就是这段历史,后来姜叔叔也和爸爸一样戴上“俘虏”、“投诚”等历史反革命的帽子!
父亲一生清贫,即使在他“做官”的时候,也从不奢侈。他长年累月穿军装,从来舍不得买一件好衣服。但是他酷爱字画,收藏古董,喜欢篆刻等,情趣高雅。从扬州回安徽的时候,由于战火纷飞,家具及行李都无法携带,统统扔掉了。但他将收藏的名人字画及有价值的古书、古董,雇请了三、四部独轮车运回了家。到家时,家里人(奶奶、叔叔婶婶他们)以为运回的是金银首饰,高兴得不得了。谁知打开一看,原来是他们认为一文不值的东西,顿时都不高兴了。他们看到父亲没钱,并且一大家子都是只会吃饭不能做事的闲人(我妈妈是小脚,我们幼小),马上提出分家——没想到亲人也是如此的势利、见钱眼开。当初父亲在辉煌的时候,爷爷、奶奶、叔叔、姑姑都到他那里去玩过,也都沾过父亲的光,可现在他们却如此绝情!分家后没有生活来源,妈妈就提出回娘家去(因为外婆家条件比较好)。妈妈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外婆改嫁了,妈妈是跟大外婆长大的。妈妈很幸运,大外婆非常善良,待妈妈跟亲生女儿一样,并且将外公那一房的山、田地、纸厂都给了妈妈。妈妈跟随爸爸在外的这些年里,是舅舅他们管理的(那时大外婆已死了),就这样我们一家五口回到大舅家居住了,爸爸叫姜叔叔暂时回到他的老家(泰州)去了。那时已是1949年,我四岁了,对这些事稍有记忆。记得当时的生活非常艰苦,交通不便。父亲每天很早就起床,挑纸到50里路的宁国县去卖,换米回来吃。他脚上穿的是草鞋,每次回来满脚都是血泡,尽管他天天这样劳累,还是养不活一家五口。妈妈就将她陪嫁的首饰慢慢地卖掉来贴补家用,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两年。
1952年,土地改革划成份,当时把我们家定为“官僚地主”,但什么财产都没有,一穷二白,定不上。后来因妈妈娘家的那点山、土地和纸厂——其实妈妈一点也没享受到,妈妈跟随爸爸在外那么多年是大外婆、大舅他们管理的,最后定为“富农”。从此,我们一家成为了人民的“阶级敌人”!
解放初期有文化的人还是比较少的,后经我舅爷爷的介绍,爸爸找到当时广德县县长许国珍。当时正好国家也有政策,统计战后失业人员,许县长就将父亲派送到湾址县受训一年,后被分配到离我们家有100多公里的邻县(郎溪县)教书。姐姐那时也初中毕业了,县里也将姐姐安排到当地一所小学教书了,我们家这时生活才有了好转。我们有生活来源了,才搬回自己(方家)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