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的轶事

  大家族中,都有一位灵魂人物。我出世时,曾祖父熊廷权(1866–1941)已去世两年,待我稍长,便听过说这位神一般存在的“老爷爷”。我父亲拍过一张家人称“两节拐杖”的照片。大观楼假石山前,五位着旗袍的窈窕淑女,我的母亲、姑妈及姑奶奶,簇拥着白发白须,手柱拐杖的曾祖父。他的曾孙、我哥哥一只小手握住拐杖第二节。此时,功名成就都化作过眼云烟,四世同堂的满足与乐趣足慰平生。

  曾祖父写他一岁的孙儿:“这个可儿,无人不要,无人不抱。他摸入怀中,将须胡闹;他爬在背上,狂喜狂叫;抱立床头,他天然舞蹈。斗虫虫,捏巴巴,维妙维肖。爱煞人也,是不闻他哭,只见他笑。”尚未能控制手指的孩童,努力将两个食指对点,口中念到:“斗虫虫,斗虫虫。虫虫虫虫嘟……飞”是我记忆中第一个游戏,后来教女儿玩,教外孙女玩。诗后题“佚叟仲青戏笔”。提笔一戏,将一家人的一百多年串起来了。顽皮男孩惹了祸,大人告到权威人物“老爷爷”这里。曾祖父将手缩进衣袖之中,用空袖子中抽将过去,或脱下鞋子踢一脚,以示惩罚。我父亲自幼失母,调皮捣蛋出了名,恐怕就是被他祖父这么惯出来的。

  小时候只知道曾祖父在“旧社会”做过官,属于剥削阶级。“文革”后期,有位初相识的朋友问:“你曾祖父是不是熊庭权,号仲青?”从他那里我头一回听到曾祖父是云南近代史上的一位人物。此时,一向忙碌的父亲有了闲暇,对我们讲述曾祖父的事,带我们去上坟。曾祖父1941年去世时,抗战烽烟正炙,这位爱国者难以瞑目。他安葬在昆明郊外黑龙潭公园后山,碑文由好朋友李根源撰写。“及身未见手戎 老泪纵横 自挽哀词鞭后进,临死不忘杀敌 两京收复 两倾斗酒告先生”。直到2000年后,网络恢恢,网上看到《云南通志续编》中关于曾祖父的记载:

  熊廷权,字仲青,晚号佚叟,昆明人。经正书院高材生,光绪癸巳〔1893〕举人,戊戌〔1898〕进士,以即用知县分发四川。初补高县,调补营山县、富顺县,历署彭县、庆符县,卓著政声,迭奉传旨嘉奖,保升知府。

  辛亥〔1911〕民国建立,回滇任丽江府三年,保以观察使存记五年〔1916〕,署川边财政厅长兼川边道尹。八年〔1919〕,署腾越道尹。廷权有才能,通治术,洞悉边要,由牧令晋至府道,以循良称。晚年主讲省会明伦学社,以诗古文,提倡后进。二十七〔六〕年〔1938〕,抗日战起,昆明为后方重镇,敌机时来轰炸,避地西郊赤甲壁,筑默园以居。暇辄研究佛书,虔修禅净,于天台、唯识两宗,冥心探讨,着有《唾玉堂文集》四卷,《诗集》十六卷,《诗余》一卷,(已梓)《经史札记》《书牍》《公牍》《旅行日记》《西藏宗教源流考》《联语》《语录》各若干卷。李根源序其诗云:“雄快处似剑南,哀艳处似樊南;讽谕各体,亦庄亦谐,虽嗣音少陵、香山,而又出以变化,故能沉痛动人。情深而语挚,才豪而气猛,在吾滇五华五子中,颇近即园。”王灿序其文云:“以才运情,遣词人理。用笔矫快处,于清代中足上追朝宗而下抗叔子,至其高者,又骎骎乎与东坡、昌黎相颉顽。”信乎其文雄……(《续云南通志长编·人物》稿本)

  曾祖父七十岁的照片,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他为这张照片题词道:

  此清净身,偏一切处。招之不来,挥之不去。摄影镜中,偶尔幻住。肝胆须眉,天真毕露。如月印潭,如云过树。湛湛之光,英英之度。莫问是谁,本无我故。若以相观,辜此一晤。

  以一微尘,投诸大火,刹那光中,幻而为我。问我无能,觅我无所,随顺世法,亦花亦果。共识共知,圆光一颗。湛然廓然,罔不含裹。法尔天成,我何为者。此即本年,自家印可。

  

  七十岁的曾祖父

  科举之路

  熊姓的这一支在康熙丙寅年,1668年,自湖南澧州迁到昆明定居。曾祖父文章中说因“逰幕入滇”,语焉不详。祖父曾精心编辑过一部家谱,由我的父亲保存。“文革”初期,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担心红卫兵来抄家,自行将家中的“四旧”销毁。木质封面糊上锦缎,厚厚的家谱,放到汽油桶改装的洗衣盆里,烧了许久才化为灰烬。记得开头几页,全是着官服的祖辈画像。父亲说,云南人多半被充军来到,写家谱时就说是来当官的。哪来这么多官?看曾祖父的回忆,的确先辈并非是什么官。

  到熊廷权,已是第八代昆明人。他的祖父聪颖异人,却不随俗去考功名,不屑“为家人生产计,抱一卷书以终老”。我们的这位天祖父饱览群书,“凡医卜星历杂家之学,皆悉心探讨,尤精于堪舆(风水)”。小时候听我父亲说,有位先辈能预知自己的死期,讲得神乎其神,原来就是曾祖父的祖父。

  曾祖父五岁时,母亲因难产去世。他在“先妣事略”一文中回忆幼时。母亲夜晚油灯下纺线,他坐在一旁蒲团上,在织机单调的乌乌声中睡去。“惟记四龄时,每朝曦破曙,先妣于枕上口授唐人五绝诗,令朗吟至能背诵,始为整衣起”。然后带他去给祖父请安,将刚学会的诗背给祖父听,令老人家开心。这位高祖母,生于1844年,17岁嫁到熊家,丈夫做小生意常年离家。文章没有提到她是否上过私塾。原来180多年前,中国西南边疆的小城昆明,穷人家的母亲曾这样教育孩子。谁教会她背诵唐诗,为何让四岁的儿子每天吟诵诗文?

  想来,教儿子知书识礼,除了陶冶性情,令长辈开心之外,也有望子成龙的期盼。虽然我们那位潇洒不羁的天祖父,不以考功名为然,但每个家族要改变社会地位,必须培养出一位科举路上的成功者。熊家入滇八代,第五代起生活从赤贫进入小康,有人曾经试过童试,榜上无名。有家谱记录的四代人中,无一人考取功名。

  熊廷权不负重望,考取了秀才。喜报在锣鼓声中送到家,全家人的兴奋不久化为忧愁。按规定,秀才不能从事开馆教学以外的职业,他必须辞退衙门抄录,做一名教私塾的“穷秀才”,踏上没有退路的科举之路,准备举人考试。1891年,他二十五岁时,云南第一所新式书院,经正书院在当时光绪皇帝变法维新的大气候中创立,有史以来云南有了一所高等学府。书院在全省范围内公开选拔学生,这苦读经书的年轻人幸运考入。比起之前一千多年的秀才,他算是生逢其时。

  经正书院是新旧教育过渡,以培养“通经致用之才”为目标,教学内容以“古学、时务”为主。院长许印芳虽出身科举,却提倡大胆接受新思潮,追求真实的知识,主张广泛阅读古今中外的书,独立思考,重新审视书本知识。他说,读书如酿酒,漉糟取精液。酒缸倘无糟,精液何由得?今天看来简单的见解,当时则是逆经叛道的言论。曾祖父很快成为学院的高才生,在此受到的教诲,终身受用。

  举人考试称为乡试,乃每个省份三年一度的大事。六十年代初,我在云南大学念书,破败的男生宿舍“映秋院”前面有一排更破的平房,叫做贡院。2007年,一位历史教授带我参观校园,来到此时翻修一新的贡院。一间间小单间,是音乐系学生的练琴室。钢琴、小提琴的声音从小窗里飘出。“贡”的意思是选拔人才贡献给皇帝或者国家。1922年云南成立第一所大学,选中了这块居高临下的风水宝地,保存了象征考试公平、公正的建筑“致公堂”。当年的八面旗帜: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青云直上,天开文运,连中三元,指日高升,鹏程万里,状元及第,不再飘扬。

  据说鼎盛时期,有五千余人从全省各地来赶考,需要搭建临时考棚,每天为考生供水的挑夫有300名之多。这些年轻和不再年轻的考生,绝大部分得徒步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来到省城。这一路,吃什么,住哪里?考生带考篮进入考场,内装干粮和笔、墨、纸、砚等。干粮须切开,以防夹带。号舍以千字文编号,每号住生员一人。入场后考三次,每次考三天,考生唱名入号,需要一天的时间。所有考生进入号舍后,鸣炮封门。到交卷时才开门。三天吃住,均在号舍之中,以敲锣报时(注:林超民《文林闲话》)。开考前数日,考官和考生全部住进贡院,不得与外界接触,称之为“锁院”。从小窗望进去,想象我的曾祖父曾在这幽暗的小空间里,度过十五个日夜,冥思苦想,手持毛笔,写下与个人和家人命运攸关的文章。三年考一次,数千名考生,只取50名。中举者,除了真才实学,内心有足够定力之外,也需要运气。“屡应乡试,版发无名”的熊廷权终于中举。

  众多考生,都未能一试而中。他人关于熊廷权生平叙述中,均未提及他考试的挫败。他本人在悼念亡妻的文章“元宝郭夫人行述”中,写到累次落第的经历。中举相当于取得学者资格,进入政府官僚体制,必须进京参加国家级的统考——会试。有资格参加会试的举人由公家派车接送,故称为“公车”。当时从昆明到北京除了走路就靠马匹,骑马或坐马车,越过多少高山,渡过几多河流,余月才能抵达京城。我父亲讲过一个笑话。曾祖父带上咸鸭蛋佐餐,一个鸭蛋分几天享用。一不小心,还没完全掏干净的蛋壳被风吹走,吟诗自我安慰道: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多年后看我到别人写的回忆录有相同说法,才知那是挖苦穷考生的民间故事。

  熊廷权北上应甲午乙未两会试皆不中,在北京苦等三载,1889终于告捷。这年他32岁,为这最终一役耗费了十余年光阴。期间不学数学,不习任何科技知识,专心背诵古籍,写文言,终于成为这条跑道数百万中极少数到达目的者。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人,学识对执政有多直接的帮助令人怀疑。漫长的科举路上久经磨练,百折不挠的胜利者,其心志毅力则出类拔萃。六年以后,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新学兴起。中国的教育在一千三百多年后迈出关键一步。年轻人的求学、上进之路从此改变。

  我们从小学到大学便有同学相伴相随。最鲜活、愉快的记忆并非课堂上听讲,手捧书本或者做作业、考试,而是儿时的追逐嬉闹,少年时期自以为天长地久的友谊,青年时代谈情说爱。云南过桥米线的典故说,准备考科举的丈夫住在桥另一端的小屋子读书。冬天,妻子给他送两餐,想到汤水保温的点子。这位闭门读书的人,不曾有过同学。行走在科举路的中国男儿,离开私塾后,各自在巨大的压力下苦读,背诵经典,自学为主,那是一条何等寂寞的路。

  科举制度有助于社会阶层流动,带来相对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却禁锢独立思维与创意。背诵四书五经,熟悉历史典故,写八股文章,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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