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所在的南方小城,榕树遮住了大半座城,那些榕树一律庞大又苍老,垂着长而浓密的气根。城外有一座浮桥,桥下那条江一路往北汇入一座大湖以后又变为一条更大的江。每年夏季风来临以后,这座城就要频频遭遇强烈的对流天气,而城外的大江也在一场场暴雨中丰满起来。每当听到从城外传来划龙舟的吆喝声,我就知道夏天要来了。
老周一家住我家楼下,他女儿叫小周。
老周没有固定工作,他好像是书法家或者画家,又好像在做古董生意,因为每次去他家都能见到他在摆弄字画或者是一段雕花的烂木头。而他老婆是大学医学系的资深教师,面容像酒精灯一样宁静且不动声色的女人,我叫她小午阿姨,老周有个女儿,因为我们年龄一般大又同住在大学里的家属大院里,所以理所当然成了童年的最佳玩伴。
有一天小周来找我,说去她家玩包粽子。每次去她家老周总先让我们先洗手,老周会把用剩的香皂头都煮化了盛在罐子里,这样小周每次洗手就可以不用没香味的草木灰肥皂了。小周每次都特别骄傲地往罐里搅一点香皂放在我手里,像只骄傲的小鸽子一样咕咕地不停念叨,快来用我家的香肥皂,快来用我家的香肥皂。
这一天我们照例把手洗得香喷喷的,预备老周带我们玩包粽子。老周的玩法很多,他会教我们画水墨画儿,教我们把茉莉摘下来泡水喝,他还在小周房间的门框上绑了一张小板凳,这样小周在家里就可以荡秋千了。有一天小周竟然告诉我她爸爸给她做了一张木床,给她妈妈也做了一张木床,两张床并排放在一个房间里,小周那张床还应她的要求漆成了彩虹色,看着小周告诉我现在她又可以和妈妈一起睡的兴奋劲,我那时候相当羡慕小周有一个这么通情达理的爸爸。那阵子我刚读小学,在老爹的要求下开始自己独自睡房间,我没好意思跟小周说,其实我也喜欢跟我妈妈睡。
那天包粽子的时候小周偷偷告诉我,她妈妈的生日就在端午,今天是给她妈妈准备生日礼物呢,哦,怪不得我得叫她妈妈小午阿姨。这次老周准备了很多东西,赤豆、蜜枣、绿豆沙、莲蓉、还有用酱油浸过的五花肉和蛋黄,小周说她妈妈最喜欢吃粽子了,回家来一定得眉开眼笑,我努力想了很久,可惜印象中好像一直没有眉开眼笑的小午阿姨的模样。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周,那个端午节的晚上本来小周和我约好给她妈妈过完生日就来找我玩,我们说好去院子里那棵桃树摘桃子的,因为老周答应教我们做冰糖桃羹。但是那天楼下的小周家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还有摔门的声音。那天之后我再没有等到小周来找我玩了,听我爸妈说小午阿姨带小周回外婆家了。
老周呢?我问我爸,他叹了一口气,以后你还是多去找你表妹玩吧。
但是我还是喜欢跟小周玩,每年夏天来了小周家就有格外多的玩法,比如老周会摘来棕榈树的叶子,回家来削削剪剪做成大蒲扇,小周一把我一把,老周还给扇子涂上一种草药熬的水,据说可以防蚊虫。到了夏天老周侍弄的花草也格外茂盛,老周在小小的阳台上搭了竹架子,丝瓜苦瓜葡萄爬满了他家的阳台,苦瓜只有一点点大小的时候,老周会用个玻璃瓶子把小苦瓜兜起来,等苦瓜在瓶子里长大后再剪下来,据说能用来泡酒。
自从小周去她外婆家后,我再没见到她了,也再没见到老周了。听说老周还住在家里,虽然楼上楼下,但是我也没有再遇到过他,他家的阳台也渐渐没有了从前葳蕤的模样。后来我住校读书,回家的机会更少,少女时光飞快而不停步,那个女童时代的玩伴小周也渐渐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