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父

  

  

   魁魁之礁,滔滔之浪,莽莽之林,悠悠心扉。

         那一抔黄沙,满指胶液,独身的孤寞,游走在山间与河流,每次的日出与日落,被望不断的路绵延阻隔。有谁会记得,那个流奶与蜜的热带雨林曾经的荒芜与落魄。有谁会纪念,那一个个,年轻的身影在这里老去,然后乘着巨轮,默默离开,再无归期。有人这么说,多年后,他乡成故乡,故乡变他乡。可他的故乡究竟是哪里?磨蚀在海风,烈日里的岁月,一笔带过。只是这么仓促和匆忙,逐渐儿孙满堂,所有的意气折损,平凡成街巷中的寻常老人。

         那个坎坷多难的岁月,投笔从戎其实不要多勇敢。那个朴实单纯到傻的年代,没有太多所谓的个人主义。饱经战乱的中国,满目疮痍。美国于鸭绿江畔虎视耽耽,苏联的决裂,中国建国后的境遇危机深重。那时,他尚年轻,和所有满腔热血的青年一样,入伍参军,保家卫国。那年的冬天,很冷,冻结他的记忆,沧桑他眼角的鱼尾。幼弟孱弱,饥饿噩梦般困锁,母亲的泪,潮湿了他的心。贴在胸口藏在军装里带回的几碗米饭,滚烫的温度勾成他嘴角的伤怀,苦涩。那个冬天,最小的五弟熬了过来,他的大哥却永远停留在了副连,失去了晋升的机会。他笑笑,抹抹眼角,一家人都还在就好。那一年,他进了一个人的队伍,他是他最崇拜的将军,靠近一步,那是满门的荣光。那是他人生里最荣耀的时光,纵然被他低调于岁月里,尘埃渐覆。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苍浪之声自此于他的梦中经久回响。我曾读过那感人的故事__«最可爱的人»,却未曾联想到他也是文章中,字里行间所浓缩的身影的一个。恍然惊觉时才明白,曾经感动我的人,并不遥远,只是木讷不曾善言。之后,是中华历史上惊天动地的变乱,林彪叛变,当飞机于内蒙坠毁时,陪同他陨落的是一群热血男儿所有的壮志慷慨。部队被解散,闲置家中,转身即是三载。曾经挺直的脊梁就这么弯下,任人戳捣,没有人理会他的无辜,他的冤枉,他的委屈。"逃兵",这身为军人最感羞耻的字眼,成了无形的额匾,悬于那个四世同堂的岳氏家族的门楣。"岳",一个历史上便最为硬气的姓氏,一个沙场不曾后退折腰的传说,承载太多。在他后世的子孙再次站起时,无奈跌倒。默片回放般的重复,是难言的悲伤。三载的日子,如鲠在喉,挣扎,无助,彷徨,疲惫。

          喜讯是在一个槐树刚爆出嫩芽的时节传来的,平反了,平反啦。所有的呼声如同山呼海啸。所有的郁结,在那一刻,终于可以扬眉畅快倾吐。他们是不记仇的,轻而易举忘记,他们是感激的,为迟到的昭雪。然后是一纸公文,将他们送到了南方。曾经北方的气候里土生土长,未来有点过于远方,但建设海岛,建设边疆,终可接续他的愿望。慷慨应召,绿皮的火车,载着他们,奔赴遥远,未知,无暇心慌。回头,再看一眼年迈的老爹,喧嚣尘世有些注定要遗忘。眼中的光,耳畔在发烫,心跳瑟缩,终究洒脱。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这一别,或许便是诀别,从此,陌生的土地,扎根蔓延,枯皮般苍老的手,握着那正值年轻力壮的手,两个男人,两代的交流,无声,但所有的嘱托又好像已经传达到。他是一家的长子,肩负的是父亲和家族的期许和希望。从此,茫茫征途,自此,埋藏所有的在乎。挥着镰刀,砍着坚实的橡胶时,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故乡青绿的田埂;酷暑中插秧埋苗造房时,他是否会想起故土的温和,泥土芬芳,而不是现在水中吸血的蚂蟥。我无法猜测,台风袭来时,正在做月子的妻子,年幼的儿女,那群在他管理内总不听话的知青之间他是如何在抉择。无数日子里披星戴月,无数的日子里是艰辛和磨难。磨不完的时光中,他牙疼难忍,咽不下一口饭,咬着一截竹子开着水渠,在女儿的眼泪里,笑着说多吃点肉吧,我没事,我不饿。那时,最小的儿子已经会帮他放鸭喂鸡,那段日子很快,排行老二的女儿担起了一家的洗浆,于连绵的荒山里孤身一人赶着一群不听话的牛,用单调的歌声陪伴自己。在日暮的黑暗里,踉跄而归。那时,外乡的他,太老实,只会蛮干,太势单力薄,不会周旋,最大的儿子的手被按入割麦机,落下了终身的残疾。他给那片土地的太多,却从未被温柔以待。所有的不公,被容进他的胸怀,他仍旧不吝惜,给了那片土地他最好的年华。那一年,妈妈上了初中,那一年,一艘巨轮带着这群孩子回到了他们本该生于此,养于此的故乡。那一年,是挚亲相见的老累纵横,是骨肉相连的感慨难言。那一年,是作为外公的他未曾辜负使命,荣归故里,苍老了年华,未负国家。以后的岁月,就让他走得安稳些,多些祝愿,望他能够幸福颐养天年。

         他没有婉转的文笔,没有太好的记忆,模模糊糊,大大概概,去接受一个时代,一个人的错误,然后走完自己的一生,无人铭记。我只想代他著述,用笨拙的纸笔和字迹,模拟鸭绿江的风声,海南岛的荆棘,将断续接连完整,留下,静静等,烛火渐渐苍白,我们老去,尚有人且歌且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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