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小时候,母亲常说我跟鞭子有缘。

  

       母亲怀我八个月时正赶上土改运动,家里被划成“富农”成分,过堂挨斗,逼交隐藏的金银财宝。然而仅有的几头牛几间土房几亩地全被分光,哪儿来还有掩藏的财宝?人家不相信,男人女人挨个儿被提审,母亲也挺着大肚子被唤去。村里有一名叫巫兰嘎的光棍二愣子,骂我母亲嘴硬不老实,操起皮鞭就朝我母亲鼓着的大肚子上抽了三鞭。母亲当场昏厥。半夜肚痛难忍,我便呱呱落地。

  

       由此村人常取笑我是三鞭打下的娃儿。娘肚里就挨三鞭,我何罪之有?我跟鞭子的缘分,就这样开始了。

  

       父亲为了让我这“鞭儿”离开贫瘠的沙村,下定决心供我读书。那会儿生活艰苦,父母省吃俭用,秋天拣野杏核,冬天砍柴用毛驴驮到镇上卖钱筹学费。我少时淘,学不用功,经常逃学到野外追跳兔玩,这时父亲的鞭子就常落到我身上来。

  

       后来我上旗中学,住冰冷的大庙宿舍挨冻不说又吃不饱肚子,有时一熬不住就往家跑。有一次回家,初春时节正赶上村前那条冰河开河,冰面上流淌着新溶化的冰水,变酥软的冰面撑不住人的重量,不小心就会掉进冰窟窿里。急得我和两位同学冲着对岸喊话,通报家人。

  

       父亲闻讯赶来,一瘸一拐的。他腿上长疖子正发烧躺在炕上。他二话没说脱鞋挽裤,用棍敲探着冰面光脚下河而来。冰面冰水刺骨,他一步步渡到这边岸上,在我面前一蹲说爬背上。见我不肯,又见我脱鞋挽裤,他吼一句你找死啊,冻病了咋上学?便不由分说背起我就下河。

  

       父亲的光脚伸进冰水和冰碴里,一步一步探寻着能撑住人的冰面,小心翼翼颤颤抖抖地走着,踩得碎冰碴嘎吱嘎吱响。尖利的冰碴割破他的赤脚,鲜红的血流进冰水里,如蚯蚓般扭舞。浸在寒水里,他那双脚如煮透的虾般通红。我强忍着泪水。趟过冰河,父亲喘着气,脸色腊黄,蹲下去搓搓冻僵的双脚。河那边还有两个孩子,父亲看我一眼,没说话又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下冰河而去。

  

       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我头一次体会到“父亲”的含意,心里有股暖流往上涌。

  

       我和村里两个同学这次逃学,是不准备再念的。开始没敢跟父亲说,他从母亲那儿得知后立即牵出驴让我骑,要把我送回学校去。我不吭声,默默抵抗,他开始拿话哄着。这时爷爷也说孩子不愿念就算啦,正好帮你挣工分。父亲仍不松口,望了望远处的沙漠,说让我考虑三天。

  

       三天后的早晨,我干脆拿锄头去下地。在门口套犁杖的父亲拦住我问,还是不上学?我点点头。他冷冷地说一句跪下。惧怕他的威严我跪下了。他手中的皮鞭就在我身上飞舞起来,劈头盖脸,一鞭一条血印。母亲跑来要抢他手中的鞭子,被他一巴掌打倒,弟弟妹妹都吓得哭成一团。

  

       母亲喊傻儿子,快起来跑啊,别傻跪着了。可我没跑,只是用双手抱住头脸认打。我想本已令父亲伤心,让他发泄吧,打够了他会好受些。后来爷爷过来夺走了父亲的那条如蛇般舞动的鞭子,说打坏了孩子学上不成工分也挣不上。

  

       半夜我听到轻轻的抽泣声。

  

       炕那头父亲正用被子蒙着头低声哭泣,宽宽的肩膀在被子下面一耸一耸的。我的心猛然一哆嗦,如针刺。

  

       我拖着鞭痕累累的身体爬过去,给他跪下了。

  

       我轻声对他说明天就去上学。

  

       父亲抱起我的头大声哭起来。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也是唯一次见父亲的哭,哭得像个小孩

0.073300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