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在我的意念中,父亲是亲切的。虽然我自幼便没有过父亲给女儿的那种本能的依赖、幸福、力量和安全之感的真实体验,但父亲与女儿之间那份刻骨铭心的血脉之情,却使我为自己过早地失去父亲而终生遗憾。想念父亲,期盼父亲,遐想父亲,既是我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又成为我感情世界中,特别是步入中年之后的一种烦脑。强烈的念父之情常驱使着我去了解父亲。   实际上,“父亲”在我的生活中是陌生的。我常想,踏足父女之情这条历史长河,我也许属于那类该受世人谴责的不孝之女。我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不了解父亲的个头,回想不起父亲的声音,至今甚至还不知道父亲的坟墓位于何处。加之我是一个实足的无神论者,两岁失去父亲,稍大点便离乡背井,几十年来凭着那份执着和向往,也凭着对人生的美好追求,顽强地在茫茫人海中苦苦挣扎,为身边的老人守尽了孝道,却无遐顾及对血脉亲情的回报。在过去的30多年里,我不曾想到过去为早逝的父亲上坟,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去到父亲的坟前磕头下跪,更不曾想过每逢清明节去为父亲焚纸烧香之类的事。父亲所留给我并能让我永远感觉到的,就是我右脚背上那个圆圆的火炭烫下的疤痕——那是我对于父亲的唯一记忆。无论是童年岁月,还是青年时期,当我孤身一人在远离亲人的异地他乡艰难求生存时,多少回思亲难耐,多少次举步艰难,多少时痛苦无助,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默默无言地望着自己右脚背上那个疤痕,泪眼蒙胧中,我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模模糊糊中,我好想去看看暝暝天国中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深处,始终有一段模糊不清但又挥之不去的童年记忆,那是我刚满3周岁不久的日子。一天中午,母亲正在做饭,父亲拖着久病后的身子坐在灶前的木墩上,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灶中燃烧的火苗,脸色腊黄,一副十分虚弱的样子。我善解人意地为父亲拿去了旱烟袋。父亲接过烟袋,转过脸对我无力地一笑,我趁机倚在了父亲的胸前。我用自己还拿不住火钳的小手,双手捧住火钳,吃力地从灶里夹出一颗烧透的火炭,想放在父亲的烟斗上。父亲侧着头,面带微笑地看了我一眼,便用左手扶住我的手腕,右手拿着烟袋,低头“叭哒、叭哒”地吸着。我好奇地转过头去,想看看父亲吸烟的样子。可刚一转头,火钳掉在了地上,我的脚突然间火辣辣地疼痛难忍。我忍不住双脚在地上乱跳,“哇”地哭出声来。父亲慌忙甩掉烟袋,一手从腰间将我抱起放在他的双腿上,一手拿住我的右脚又是抖又是摇。通红的火炭粘在我的脚背上,冒出一小团黑烟,散发着一股焦臭味。父亲抓起滚烫的火炭摔在地上,嘴对着我的脚不停地吹,待我平静后,他用手轻轻地为我去掉那些黑色小粒,然后与母亲一起给我涂上药水,用布包住。泪眼中,我看见父亲的手很瘦,指头很长,双手还有些颤抖。母亲心痛地接过我,父亲忙示意母亲不要把我抱走。于是,我又重新坐在了父亲的双腿上。我的背靠住父亲的胸膛,觉得很暧和,我抹去脸上残留的泪水,侧身靠着父亲,睁大两眼望着父亲的脸,我记得他的脸又黄又瘦,嘴唇很干,还发白,我看着看着,迷迷糊糊地睡了。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定,父亲依然抱着我,依然还是用手拿住我被烫的脚。后来,我的生活里便再也没有了父亲。我右脚背上那块永不消失的疤痕,就是我对父亲的全部记忆。年轻时,看见疤痕,我就会想起父亲。   去年夏天,过度劳累使我的心脏出了点问题。已步入中年的我,在与病痛斗争的日子里,忽然间对人生、人情等问题有了颇多感受。但我依然还是没有想到父亲。说实话,在我身为人母之后的10多年里,很少想到过父亲,我把对父亲的那份真情,那份挚爱,那份寄托,已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其他老人身上,我以我所有的热情、真诚和超越世俗的心境去努力营造我所栖及的空间,并那般无怨无悔。可当我昏沉沉躺在床上,听着电话里远在北方的丈夫的关爱之情,靠着年幼的儿子冒着酷暑仅能买回的豆腐和西瓜度日时,身处天国的父亲却想到了我。   那夜,身材高大的父亲穿一身蓝布长卦,剪着三七分的头式,轮廓分明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的脸仍然是黄的,脸上挂着忧愁,面朝我站着,只是久久地看我,一句话都不说。梦幻中,我与父亲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我高兴地笑着,跳着,拼命朝父亲跑去,我睁大两眼,想努力看清并记住父亲的面孔。父亲却一步一回头地离我远去了。我激动地从梦中醒来,兴奋极了。从此,在我的心目中,父亲终于有了一个清晰、具体的形象。我忙翻身坐起,扭亮电灯,摸摸右脚的疤痕,突然发现疤痕消失了。顿时,严重的失落感替代了见到父亲的那份兴奋。我对着自己的右脚,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最后侧斜着光线总算重又隐约找到了那疤痕的边缘。   
去年初夏,母亲生日,我带着对生母不孝的愧疚之情,拖着病体专程回家为母亲祝寿,也趁机通过母亲了解父亲。于是,我便有了许多父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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