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的轶事

  曾祖父在我的记忆中并无印象,唯有留存的一帧照片还能清晰可见,一身黑衣,头上一顶黑色的瓜皮帽,打着白色绑腿,留着一缕花白长须,手里攥着一根长长的烟袋锅,一双和蔼的双目非常有神。曾祖父是在我出生的4年前就去世了。据说是为三爷爷盖新房时,曾祖父不顾年已八十的高龄,为儿子打帮手,在老宅的墙跟下挖石头时,不幸被倒塌的墙压在了下面。

  对曾祖父的更多记忆是来自爷爷在世时的叙说以及叔伯们的零碎记忆,随着时间推移,每每说起曾祖父,爷爷总是感叹道:“你曾祖父在世时的字可写的比我好,一辈子他是靠笔墨生活的,在世的时候可是老灵宝县城有名的书法家。”这愈发引起我的好奇,爷爷的书法不是我们这个小村最好的吗?为何对曾祖父的字更是念念不忘?

      曾祖父生于1899年,名曰文彬,儿时的曾祖父上过几年私塾,文采颇丰,尤精书法,写得一手好小楷,叔伯们的的印象是曾祖父最爱写对子了,好像都是他自己编撰的,什么祈福,佑安的,反正是家里门上的,梁柱上,灶神台上,能写地方都是曾祖父的字。家里几个年轻的孙媳妇爱贴窗花,不喜欢这些难懂的书法,但也不敢说,只是在叔伯跟前嘀咕。

      曾祖父留存现在的有一本集子,名曰三省堂文集,中间述说着买书、藏书以及读书的许多事。那时家境属中上还算宽裕,曾祖父习字学习之余收藏有很多书,记忆中爷爷每次提到曾祖父,总是无法释怀曾祖父失散的众多藏书,什么《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房上的棚木上堆了好几箱子书,而这一切都因为文革期间家里被评为富农,全部收缴失散,仅存的只有一套1908年版本的《辞海》和木封线装的《灵宝县志》,由于年轻时从书中受益颇多,爷爷在曾祖父离世后,还专门拿出家中所有积蓄又买了一套散失的《资治通鉴》,在缺衣少穿的年代爷爷的举动确实没少遭受家人与乡邻的非议。

      解放前,老灵宝有苏、王、荆、程四大家族,家资富庶,在县城各种往来中影响很大。大约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正值中年为生计奔波的曾祖父,经人推荐在家资富庶的王家担任账房文书,由于曾祖父精于笔墨,文采又好,掌柜交代的事每次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工作深得东家的信任,几年以后,王家就让办事稳妥的曾祖父担任经理,这个时期曾祖父凭借他过人的能力在对外联络生意交往上大放异彩,账目笔笔清晰,物资进出循章有序,尤其是他造诣不凡的书法,潇洒厚重,法度严谨。在记账、书信等贸易来往中,使许多在生意上有往来的商家每每提及都赞不绝口,不仅愿意和曾祖父交往,爱好书写的在生意之余还喜欢与曾祖父交流书法,就这样慢慢的就传出了名气。

      老灵宝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县城不大,地理位置却极其重要,是西去长安、东达洛阳的咽喉要道,几千年的历史风云留下深深的文化积淀,更使这座黄河岸边的小城频多了几份繁华,每天南来北往的人很多,有贩运木料,又往江浙一带运送棉纱的,有专做布匹绸缎的,江湖杂耍、古玩字画等等更是屡不显见,那一年,和王家有生意来往郑姓人家因为经营生意陷入了困境,郑老板就将自己的收藏的一件曾国藩的木雕书法四扇屏作为货款抵押给了王家,东家老爷向来关注现金实物的多,对这件无用的屏风并无兴趣,苦于不接纳只怕是货款会留下更大的损失,曾祖父看出了东家的心思,深思后告诉东家,留下这东西,虽然与货款相比有少许的差距,但毕竟双方打交道多年,郑老板为不付承诺抵押器物肯定万不得已,况且东西仔细辨认虽不如金银器物值钱,但也是名人的精品佳作,收下屏风虽然资金亏欠,但也是给对方人留有余地。闻听曾祖父的一番话,东家掌柜才放下犹豫接手签字,就这样器物摆在了王家的大厅,从这往后祖父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仔细观摩屏风上的书法,对于曾国藩,那时候大多人并不认同,其汉人的身份却协助清朝打败了洪秀全创立的太平天国,恐怕这是它不受待见的主要原因,更别说他手书的作品了。而曾祖父虽然读书不多,但长期的笔墨浸染,使得他对这件屏风喜爱有余,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屏风上曾国藩的字,厚重端庄而不失文人的笔墨特性,再加上雕工又细,体现了一代名臣的才情。

      也许是缘分使然,抗战后期日军沿陇海线西攻陕西,老灵宝经济日渐萧条,王家面临破产,临到离开的时候,所有的酬劳都是以物相抵,因为难以割舍的情怀,曾祖父就把这件屏风带回了家,由于是不能吃喝的“看响”,家里人一片埋怨,而曾祖父不为所动,那时一大家所住的都是窑洞,地方小放不下,曾祖父就把屏风折起来包好放到棚木上,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将他取出在院子里仔细观看搽洗灰尘,这时候曾祖父戴上老花镜,痴迷地看着,细细品量,沉醉其中。可惜解放后破四旧运动,这件屏风连同一些名人书作、藏书都收缴遭遇不测,为此曾祖父害了好长时间的心病。后来爷爷不止一次的叹息道:那件屏风你老爷最看重,如果留存到现在,有个念想该多好啊!

   

      回到家的曾祖父依然不闲着,由于为人和气、处事行善,左邻四舍有事他都热心相助,大概是1947年左右一年冬天,早起出门的曾祖父在离家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冻僵的流浪汉,曾祖父叫来几个儿子将这个流浪汉抬回来老家,经过一番折腾陌生人终于苏醒了,在询问中得知他叫要武,家在于陕西,由于家遭水灾,一路乞讨到此,闻之这番遭遇,曾祖父就询问要武是否愿意留下来?灾荒之年遇到有人愿意收留,要武自是感激表示愿意,自此,家里就多了一员,农忙时帮助家人干活,农闲时和几个爷爷一道做木器活,曾祖父还打算遇到合适的给要武成个家。谁也不曾想,也正是曾祖父的这番好意收留,为家里在土改运动中惹来了大祸,人们说曾祖父家雇佣有一个长工,划定为地主成分,要没收家产,闻听此事,曾祖父无从辩解,一场莫须有的名声使曾祖父病倒了,一家人气不过多次找村里申诉辩解,也许是由于地主的帽子过于牵强,最终村里革委会又降为中农,只是先前从家里搬的东西无法追寻。最严重的是父亲的一生倍遭这个成分的影响,从小到大父亲学习优异,都是家里的期望,1968年灵宝五高就读期间,父亲更是那一届学生的佼佼者,不曾想临近毕业,原本顺利上大学的他,却因成分问题被拒之门外,看着那些工农兵大学生一个个欢天喜地走进大学,父亲悲痛欲绝,几多埋怨,几多伤心,现在已无法想象那年那月的父亲是如何度过的,唯有打记事起看见父亲的有许多厚厚的日记,母亲告诉我这个不能动,里面是父亲伤感的过去。那时曾祖父还在,他不曾想到,当年自己的善举引来的影响何时才到头?

      成分的影响还在继续,曾祖父的孙子我的大伯叔叔成家都受到了种种影响,成一门亲事要费好大的周折,而父亲也不例外,四邻八舍的托人提亲无人愿意,最后得知与家相隔不远的重王村一家愿意提亲,细细打听,原来这一家人也是本村的一个大地主,因为成分问题家里人多次在运动中受批判,闺女的婚姻同样无人做媒,就这样,1972年我的父母就在这奇怪而荒诞的时间和地点相识、结婚。虽然无法理解,但这却又是事实存在,只记得许多年后,在灵宝五高的同学聚会上,许多早已功成名就的同学看到父亲都说:那个年代耽误了你!

   

      晚年的曾祖父主要精力是习字、抄书,所抄最多的是医书,这和曾祖父粗通医术有关,记得爷爷在世时问起他关于曾祖父学医的缘由?他笑着说:那时候学习医术完全是因为一大家的需要,医生又很少,大户人家请得起医生,而穷苦老百姓看不起病,尤其是曾祖父年轻时家里子女多,学会医术不仅满足家里需要,更重要能节省下很大一笔日常开资,听大爷讲起,每逢家里大小人遇到头疼脑热的症状,一般曾祖父开的草药都能应对有余,为了学好医术,曾祖父只要回到家中,一有空就在那张老方桌上抄起了医书,这时候一行行蝇头小楷,在粗略的粉连纸上缓缓显现,有的是从别处得来的有用方子,有的是书上的。曾祖父抄书的内容可是五花八门,最多的还是破四旧那年仅存的一本《黄帝内经》,这时候即使有人从跟前走过,他也不曾抬头,至今家里还保存着一本曾祖父抄写的医书,四角已经破损,翻开泛黄的纸张,那一行行细密的字迹不觉间带给人许多温暖,这温暖不似烛光,却有一种绵延心头的恒久与感动。

  这就是我的曾祖父,不曾相见却又可亲可敬的一位老人,每每触目所及曾祖父留存的墨迹,那种遥远而又亲切的思念始终不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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