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岛石，不是海中的小岛，更不是海边的渔村，而是光泽山区的一个美丽村庄。“岛石”因一个代代相传的美丽传说而得名。村庄的后面有座峥嵘峭拔而绵延数里的巍巍高山，山上郁郁葱葱，靠近河流的一边却裸露着许多石头，不时便有一至两个石头倒滚下来，传说倒落一个石头便会出一个人才，因“倒”与“岛”谐音，故名岛石山，后简称为岛石。

我常常觉得，岛石山应该是浮在河流或是大海之上的。或许千万年前真是如此。就在滚落石头的那段河床里，有着非常美妙的石头风景林。那数十块或立或卧或斜倚的石头都大的有如海岸的礁石。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块像极了乌纱帽的纱帽石，很威武地立在河中央，其他石块都有秩序地匍匐在它的脚下，它的右下侧有一块大小、平整如床的卧石，像官老爷小憩的卧榻，水就从石块之间或石头下面穿流而过。老人们说谁爬上那高约两米的纱帽石顶，谁就会出仕为官。我曾多次带同学、朋友到那里游石玩水，却一次也不敢贸然攀爬。我明知今生无缘做官，不想亵渎于它，更不想破坏了自己平常的心态。但我每次都要在卧石上躺躺，听清风在林间抚琴、听流水在石下歌唱、听清心与自然絮语。每每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苏州的评弹，仿佛已置身于天堂之中。

就像是印证那个美丽的传说一样，岛石向来以为才辈出而名闻遐迩。且不说古时的进士举人，民国时期就以“一村三县长”而声噪闽北，嗣后又以何定“博士家族”享誉十里八乡。三县长之一的何福成青年时期从福建公立法政专科学校投笔从戎参加北伐军，后历任福建光泽县县长、山东泗水县县长、江西省上饶县县长、江西省政府荐任视察员，抗日战争初期因不满蒋介石消极抗日的态度；在北平参加了人称“第三党”的国民党左派组织，朱蕴山、甘祠森等领导人都是他这个时期的挚友同事；为解决抗战期间地方文化用纸的缺乏问题，他曾于1940年回乡办厂，1941年冬又被大家一致推举为光泽县立中学（光泽一中前身）的第一任校长。他一生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深受百姓好评，却也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1943年3月惨遭暗杀，年仅43岁。三县长中的其他两人何援与何安澜都是何福成的师弟、校友，毕业于福建公立法政专科学校，他们在民国时期曾分别担任过浦城县县长和光泽县参议长。何援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支了台湾，据说曾官至台湾地区“最高法院院长”；何安澜后从事教育工作，曾任光泽启民高中校校长。

与前面提到的几位大人物相比，同样已经作古的几位奇人异士反而更常被乡邻提起。我的外公何渡德就是其中一个，我只在照片上看到过他，长衫飘飘，俊逸潇洒。他是郎中，除治病救人，还研究易经，会算命看风水，还常常登台唱戏，扮相俊美，很受欢迎。据说他很有女人缘，也不乏风流韵事，却没有留下什么丑闻，可见他的确广受欢迎。他常常赊药给十里八乡的人，因此死的时候没有留下多少遗产，只留下一排中药柜和一大叠他从未想收回也永远无法兑现的欠账本。何福成的女儿何丽斯也可算得上是光泽的一个奇人。她是光泽县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科班出身的助产士，也是唯一一个真正的老处女。她曾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文化大革命”时被整得死去活来，只身被发配回老家岛石劳动改造，烟熏火烤好不容易才学会了煮饭。乡亲们想照顾她，她却不领情，其实她是怕连累别人。她默默地忍受着别人的误解和屈辱，从不辩解，也不反抗。可当“造反派”要把她的《古文观止》、《四书》、《五经》付之一炬时，她却像疯了似的扑到已经被点着了的书堆上。书山变成了灰烬，她清澈如水的眼睛也变得灰蒙茫然，炼狱般的生活熬干了她的青春，却没有改变她率真的本性。“文化大革命”后平反时她已年届天命，看起来就像是花甲之人，她那颗纯净的心却仍单纯如初。历经磨难，却仍不懂人情事故；一辈子独身却只学会煮最简单的饭菜；不懂得花钱，只知道买书或是救济乡下的穷亲友。她就这样平静而孤独地走完了她的七十六年人生，没有人能解读她的内心世界，只有那一头齐耳的银丝像纯洁的雪一样常常在我的眼前飘动。

现在侨居美国的何定是岛石村的第一个博士，他是何丽斯的大弟，他的几个孩子都在美国念完博士，有“博士家族”的美誉。其实现在像他这样的博士家庭已有好几个，岛石人在外发展好的大有人在，除了博士、硕士和数不清的本科生，经商的、办企业的、搞教育的、做金融的都不乏其人，不胜枚举。

岛石是个住着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庄，却清一色姓何。村子依山傍水地从村头到村尾有秩序、有气势地排列着一幢幢明清时代的建筑。走进村子，往昔岁月的痕迹随处可见。一条长约两华里、宽约两米的石板路亮亮地穿过村庄的中央，另两条稍短的石板路则往村庄的纵深延伸。两旁房屋的大门都朝着巷子，每家大门口都会摆上长条石板凳，这样巷子便终年热闹不停，特别在夏季，人们望月纳凉，谈古说今，往往到深夜才肯散去。你走一遍石板路便可游遍所有的人家，那些古老的建筑多是高墙大院，很多院内都有小花园似的闲院，种些花草或是果树，有的也种一些小菜或盆景，可见这里的人一直以来都生活得颇有情趣。建于清代中叶占地一千多平方米的何氏祠堂就坐落在村中央石板路中段的左侧，右与千年古寺葛平庵相对，左与名景纱帽石并肩，成三点一线，四面墙皆高过四丈，均用古砖砌成盒状，灌以沙石、泥土夯实，这就是过去的“斗墙”，十分牢固。几百年的风雨侵蚀，虽古意斑斑却完好如初。祠堂大门用石板古砖封顶，石刻匾牌“何氏宗祠”仍清晰有力。大门两旁有砖雕古代人物、花卉，更显得古幽深邃。祠堂内有戏台、天井、左右廊坊，还有许多精美的砖雕。走进这里，你会觉得走进了中国乡村的一段历史，你会感受到何氏子孙几百年的奋斗努力，你会对老祖宗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敬意。

在我的心里，我觉得故乡岛石是天下最美的村庄，她古朴雅静又生机勃勃，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很难用语言准确表述。我只能说她是一杯甘醇的千年老酒，只要品过就会回味无穷；她又是一本厚重的线装古书，只有细读，才能格外的耐人寻味。

摘自《南平历史文化丛书》
作者 宁远 （即光泽县文体局长朱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