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氏花鸟第一人作者刘世裕
一代中国花写画宗师李苦禅先生有一位唐山籍学生,即康宁先生(四康)。“苦禅弟子中,格调卓荤不群,首推康宁。”范曾先生如此评价,拨动了我前往采访的神经。2004年,当北京香山布满红叶的时候,我敲开了英特公寓康宁先生的房门,先生正好在家。作为画家,60岁正是艺术日臻成熟,出成果的阶段。适值大顺之年(66岁)的康宁先生身板硬朗,精力充沛。夫人郑秀华说:“他每天6点钟起床,打一个小时太极拳再吃早点。上午闭门作画,雷打不动,下午会客、看书、画画,晚上看新闻或电视剧,生活很有规律。”一听说有客来访,康宁先生忙从华师走出来。坐定之后,一交谈,他满口的京腔,略带东北口音,没一点老呔儿味儿。康宁见我有些诧异,忙解释到:“我1938年出生在辽宁义县,10岁就到了北京。我爷爷打小到东北做买卖,从他那一辈就在义县定居了。虽然我说不出祖籍是哪个乡,哪个村,但确确实实实在乐亭。”我忙接过话茬:“那您是什么时候到北京的?”他呷了口茶:“1948年,解放军攻打义县,我大哥康殷说北京比较安全,就把全家接到了北京。我是在北新桥船板胡同上小学的,中学是在66中上的。凭文化,论专业,我初中毕业满可以上中央美院附中,因为年龄偏大,被分到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学包装装潢专业。毕业后,一直搞食品包装装潢设计,直到退休。”我惊讶他既不是美院毕业生,又没有从事美术专业,却在中国画坛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随后的交谈,使我渐渐地理出了头绪------书画传家久1987年5月,中国美术馆举办《五康书画展》,轰动了北京城。谈起展览领衔的大哥康殷,康宁带有几分敬重,几分自豪:“大哥自幼研习书画篆刻,15岁就获得四省书法比赛第一名。当时校长很惊讶,说这事你爸爸写的。我爷爷知道了很生气,拉着打大哥去找校长说,你把笔墨拿来,当场写给你看。大哥挥毫落墨,震惊四座,校长这才服了。”正是这位长他12岁的大哥,引导他走上了艺术生涯。回忆起亲身经历,康宁先生无限感慨:“上初中时,大哥说你不能老是玩呀,你是康家人,画画写字总得学一样吧,我说那我就学画画吧。大哥画人物,家里还没有画花鸟的,大哥说你就画花鸟吧,我说行。于是他就在家里教我画素描,并找来齐白石的四条屏让我临摹。这样学了两年,后来到工艺美术学校上学,又学了3年工笔花鸟,这些都是我以后画写意花鸟的基础。”中国书画艺术源远流长,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中的瑰宝。古时,王羲之和王献之、米芾和米友仁父子承续,已经成为佳话。到现代,康氏家族两代5人在书法、绘画、篆刻诸方面的艺术成就已广为世人称道。康宁的大哥康殷(大康)、二哥康雍(二康)、六弟康庄(六康)、侄子康默如(少康)、在书画界均有相当影响。如此艺术世家,在当代中国实属鲜见。现在,“五康”已经成了康家风行全国的名片。谈到其中背景,康宁先生说:“我的祖父虽然经商,但也爱好书画梅兰竹菊画得很不错。我父亲则写得一手好字。受家庭文化的熏陶,我大哥从小就对古文字感兴趣,但义县图书馆连一本说文解字都找不到,后来自己到北京求学,经徐悲鸿先生介绍在北平艺专旁听。我们弟兄和侄子写字画画都是受他的影响,由他带起来的。我们康家人做学问的心比较重,办事认真,但搞社交、应酬都是弱项。这倒也好,可以踏下心来写字画画,形成了良好的家庭文化氛围。”这倒使我想起一句话:“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五康》现象所体现的是一种典型的家族代传行为。古往今来,家庭作为社会的细胞,经过日积月累,文化底蕴逐渐丰厚。这种文化遗产所释放出的能量,必将滋养一代代英才,于是千百个艺术大师脱颖而出。师恩重如山1961年,康宁先生到包于轨老先生那里学画,由此,他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包于轨和康殷是忘年交,退休后赋闲在家。一天,康宁先生拿画送包老审看,老人说:“你已经画的不错,得找个名师了。”康宁先生说:“到哪去找啊?”当时范曾、李燕正在中央美院上学,业余时间到包老家里学古文。包老当即爽快地说:"这不是现场的吗,李燕在这还不好办!你就找李苦禅嘛。”第二天,老人对李燕说:“康宁写意花鸟画的挺好,明天你把他带到你爸爸那儿去,让你爸爸教他。”第三天,康宁先生便去东城煤渣胡同中央美院家属宿舍,拜到心仪已久的李苦禅先生门下,成为他晚年最得意的弟子。回忆起恩师,康宁先生很动情:“从1962年起,我每个礼拜都要到苦禅老家里去,拿画稿给老师阅改,苦老也画了不少画让我拿回家临摹,至今我还珍藏着50多幅苦老的画和他题了字的画稿。苦老教画一点也不保守,哪点错了都给我指出来,就像给孩子批红模子一样,非常认真。苦老觉得我不是美院学生,靠业余时间学画,挺不容易,所以特别器重我。我一生有这样一位好老师,真是太幸运了。我绘画能有今天的成绩,全靠苦禅恩师的指教。“文革”中我们虽身处两地,但关系始终没断。1972年苦老从部队农场回来,当时老伴、李燕都不在身边,我们几个学生边轮流给他做饭,边学画。”多年来,康宁先生心底埋藏着一个心愿:“当时大家生活都很拮据,老师搭纸搭墨不说,有时还要留我吃饭。那是还用粮票,真不忍心在老师那儿吃饭,但也没少吃,师母不让走哇,这是山东人的脾气。我总想请苦老吃顿饭,但当时没这个能力,心里总是别扭着。”说到这里,康宁先生声音哽咽,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后来条件稍稍好一点,5个师兄弟碰到一起,我动议说,今天人很齐,请苦禅老吃顿饭怎么样,我可以出5块钱,范曾说他口袋里也有5块钱,于是凑了25块钱,在王府井东安市场湘蜀餐厅请苦老吃了顿饭,师生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甭提有多高兴啦,这多少给了我一些慰藉。”在康宁先生的寝室里,挂着苦老的《牡丹》。康宁先生介绍说,这幅《牡丹》是我1965年10月结婚时苦老送给我的贺礼。苦老一生平易近人,总为别人着想。平时走在大街上,见了修自行车的、卖烤白薯的、吹糖人的,同谁都能谈得来。在苦老从东城搬到月坛北街时,他借了一辆汽车。苦老觉得司机很辛苦,过意不去,执意画了一幅画,嘱他亲自送到司机手里。康宁先生怀着深深的敬意说:“苦老不仅笔墨纯熟,而且人品高尚。我追随苦老10余年,从他那里首先学到的是如何做人。”作画如做人一位名人说过,“友谊不用碰杯,友谊无需礼物,友谊只不过是我们不会忘记。”康宁先生就有这样两位彼此不会忘记的朋友。一位是范曾,一位是李燕。早年他在苦老家学画,和李燕经常见面,多年亲如兄弟。李燕经常向朋友们讲述这样一件事:文化大革命热闹的时候,一天,康宁先生去看望苦禅老人,刚进门就被李燕推了出来,惊讶地说:“这会儿你怎么来了,呆会儿就要抄家了,你快走。”康宁先生说:“这会儿来怎么了,我是工厂的,又不失美院的学生,怕什么?”李燕说:“如果你不怕受牵连,我这里有不少老爷子的画,你拿走,别让他们抄走呀。”康宁先生说了声“我先替你们保管些日子”,随手将苦老画的四五十张册页卷成一卷,带回了家。粉碎“四人帮”后,康宁将这些劫后余生的珍品交给了李燕,李燕非常感动。无独有偶,范曾先生在《康宁画集》序言中记下这样一段“不可轻忘”的往事:“1966年,文化大革命肇始,疾风暴雨,扫及于我,抄家在即,惶惶失据。危急中将所珍藏苦禅画十余张卷为一轴,于月暗雾浓之夜交康宁匆匆携走。十年后,“四人帮”就擒,河清海宁,康宁一日夹苦禅画来,归还于我,原卷竟未打开。康宁与我拂尘启封,名作灿然入目,一一悬诸素壁欣赏,击节拊掌。康宁固深爱苦禅者,挚友所藏,毫厘莫取,正所谓临财廉取予义者也。其人品高华,于此可见。我提起这两件事,康宁先生淡淡一笑:“朋友之间,诚信第一,不足挂齿”,其重义轻财的品格可见一斑。康宁先生始终珍藏着一幅嵌名联:“康家五凤高梧起,故国千山碧水宁”。康宁先生说:“这是范曾先生前些年写的。一次,我们一起到山东,范曾在车上触景生情,一路写了几十幅对联。我说用我的名字写一幅怎么样,他随口就吟出了这幅对联,到宾馆后又给我写在纸上。范曾的国学底子非常厚实,知识渊博,诗书画只是他的一个侧面。”在康宁先生的画集里,范曾和他合作的作品有4幅之多。他还告诉我,上个月范曾夫人还从法国给他们捎来一双软底轻便鞋,以解他双脚痛风之苦。可见他们之间情深意笃。康宁先生很敬重范曾,并受益匪浅。但是从1962年相识40余年,他们到一起就是切磋技艺,相互尊重,相互鼓励,此绝非今日与货值市肆中钻营之酒肉朋友可以比拟。作画如做人,人品熔炼画格。多年来,康宁先生不骛名利,实实在在,与风云中立定精神,不受浊流影响,深得苦禅大师真传,其画赋形简洁,大气磅礴,墨色浑厚。同时又不为师法所缚,重神妙而不弃于形,凝重重凸显俊逸,高古中近于清远。康宁先生作画题材广泛,鹰、鹭鹜、八哥、鹌鹑、鸡、鹅、鸭、仙鹤、荷花、游鱼、梅兰竹菊样样拿手,表现手法丰富多变,通透出生命感和时代气息。他的款书字用笔多行草,飘逸俊秀,与画相融相衬,分外提气。1992年,他的《鹤》、《世世和平》两幅作品被江泽民总书记出访日本时作为国礼,送给日本自民党副总裁金丸信、大阪知事中川和雄。当我们谈到目前一些画家为名、为钱所累时,康宁先生说:“现在倒是一些没有名气的画家进步快,因为找的人少,可以踏踏实实作画。一旦出了名,求画的多了,便每天忙着赶制《荣华富贵》、《松鹤延年》、《事事如意》,猴年画猴,鸡年追鸡,“上帝”说了不画行吗?虽然人不能太清高,但长此以往,将误入歧途。”这里,我想借范曾先生的一句话,作为这篇短文的结束语:“写意花鸟画家六十可作少年观,彼苍者天复假康宁三十年,必创画史奇观,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