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是外祖母去世二十八年的日子,也是外祖父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外祖母去世时我还不足三岁,记忆中没有她的模样,然而外祖父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外祖父有四女二子。母亲是他最小的女儿,我自然成了他最小、最疼爱的外孙女。我的故乡离外祖父家仅三里,所以儿时的我常到他家里玩,看他写毛笔字,听他讲《三国演义》,讲他经历的战斗故事。外祖父在家里排行最小,聪明伶俐,从小就酷爱读书,他读过的书到老还倒背如流。他二十多岁的时候,被国民党抓去当兵,凭着他的机智和熟读兵书,很快成了班长。他虽给国民党当兵,但心向共产党,凭借良好的口才和过硬的心理素质,常常化险为夷,多次智救共产党和当地民众。他有许多升迁的机会,都没有“珍惜”,解放后便回家务农,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
外祖父爱他的每一个孩子,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母亲九岁时,患了重病,被送到镇医院。因为镇医院条件有限,转到县医院继续治疗,医治几天,仍不见效,母亲几度昏迷,县医院建议转市儿童医院。此时,母亲已近死亡的边缘,有人劝外祖父放弃治疗。当时临近春节,司机都不愿拉危重病人,怕晦气。外祖父为了打消司机的顾虑,果断地说“死哪儿埋哪儿,绝不让你拉着死人跑。”到了市儿童医院,外祖父把母亲背到背上,母亲的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他听见有人议论孩子准是死了,但是没有停下坚定的脚步。万万没想到市儿童医院病房全满了,连楼道里都挤满了病人,拒收。但外祖父凭着爱心和真诚,深深打动了院长,院长破例收下母亲,在楼道里又挤了个床位。就这样,外祖父陪着母亲在医院的楼道里过了一个寒冷的春节。也许是医生起死回生有术,也许是外祖父的执着感动了上帝,也许是母亲命大福大,母亲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身上却留下了永远的记号--五个大刀疤。
外祖父六十岁那年,他的长子长女留下七个未成年的孩子相继去世。外祖母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精神有些失常,加上当时的贫困及落后的医疗条件,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两年也去世了。面对沉重打击,外祖父选择了坚强。为了生计,他开始寻求挣钱的途径,批发菜籽到集市上卖。由于外祖父诚实善良,从不以次充好,且足斤足两,回头客很多,有时一个集日能挣二三百元。日子一天天好过,但是他还是闲不住,转眼间,他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一天,他和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卖菜籽回家。忽然,不知从哪飞来一个摩托车,“哐”的一声,他和自行车一起倒下地。他的手表碎了,手背破了,血很快流了下来。他被送到医院,缝了三针。当时恰好我在家,听说后急忙跑到医院去看他,他脸色苍白却面带笑容。我看他输着液,手上扎着绷带,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哭了。我们很担心他内脏和头部撞出问题来,因为毕竟是八十五岁的老人了。以防万一,我们坚持让他做CT,但他说倒下时有一个白胡子神仙扶住了他,脑袋没撞到地。听他这么一说,我们更紧张了,以为他在说胡话。而肇事的小伙子却明白了,因为外祖父从被他撞到的那一刻起,没说过一句要他赔偿的话,外祖父是不想让他再掏钱了。小伙子见状,主动交了各种检查费用。结果出来了,外祖父除了老人常见的骨质疏松,没有一点病。两日后,外祖父主动要求出院,肇事的小伙子很感动,又几次专门到家里看望。从那以后,小舅就强行禁止他独自骑车赶集。可是外祖父仍闲不住,每天到小舅承包的农田里干活。直到去世,他没有吃一天闲饭。
外祖父九十岁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他仅剩的儿子--我的小舅也去世了。小舅病危的那天早上,母亲把外祖父接到我家。他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家里来的人比往常多了起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虽远离故乡,小舅的丧事我还是回来了,一为悼念舅父,更为抚慰外祖父那孤苦的心灵。这次,我带来了摄像机,要为外祖父留下一些精彩镜头。外祖父见我回来,很是高兴,我只说回来看看他,或许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克制自己,怕家人为他担心。我拿出摄像机要为他拍摄,他惊喜地说:“这个稀罕,外孙女真有本事呀!”我告诉他:拍摄完以后,放到电视上就能看到自己了。听到这,他兴奋得象个孩子,满脸的皱纹笑开了花。他学着电视上的演出一样,自己报幕,自己表演。他扔掉拐杖,面带笑容,以说唱的形式表演了一段《三国演义》,又唱了一个现代京剧,足足唱了十几分钟才谢幕,并谦逊地为观众(我的母亲、侄子、侄女)深深鞠了一个躬。出神入画的表演,看不出半点的丧子之痛,让我意想不到的坚强!!!
丧事办完以后一个月,母亲才正式告诉外祖父小舅去世的事。他喃喃道:要是我看见那个场面,一定会和儿子一起走的。由此可见,他的内心是多么地伤痛。考虑到外祖父没有儿子了,母亲挽留他在母亲的家里养老。但外祖父落叶归根的思想很重,非要回自己的家。母亲拗不过他,只好送他回去了。小舅去世了,外祖父和舅母一起生活,有些不太方便。值得庆幸的是,他最小的孙女有个倒插门的女婿,经常帮忙照顾外祖父。母亲几乎天天跑回娘家看望他,给他送些吃的,陪他聊聊天。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一年,外祖父的身体越来越弱,到快过年时,开始卧床不起。见此状,两个姨妈和母亲就回到娘家来,日夜守候在他身边。他静静的躺在火炕上,脸上只有安详,就这样,坚持了十几天,到了正月初九这一天的中午,带着笑容咽了最后一口气,没有一丝痛苦,虽然他和外祖母去世相差二十七年但却在同一天。
因为我远隔千里,母亲怕我不方便,直到正月十五(去世后的第七天)才告诉我外祖父去世的消息。她说外祖父的葬礼很隆重,因为在村里德高望重,所以参加葬礼的人特别多。我心里很难过,没能送他最后一程。
我爱我的外祖父,每次回故乡,我都去看他,给他带去他最爱吃的小甜点、蜂蜜、水果,给他洗脚、剪指甲、捶背,还听他讲战争的故事。外祖父也很爱我,因为我的聪慧、我的善解人意,也因为我是他八个外孙女中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我是他的骄傲。
虽然他已离开我们一年了,但是在梦里我会常常见到他: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说话还是那么铿锵有力,思维还是那么敏锐,满布皱纹的脸依旧带着几丝红润,粗糙的大手依旧捋着半尺长的白胡子,笑起来依旧那么爽朗,唱起歌来依旧那么动听,讲起故事来依旧栩栩如生……
踏上故乡的土地,青山依旧在,外祖父却已离去。
愿天堂的外祖父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