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六年,曾祖父出生在浙东小镇一个很贫穷的家庭。十一岁,父亲送他去一户做纸的人家那里做学徒。这种纸,是过去和在石灰里,捣烂后粉刷墙壁用的,现在已很少能见到了。那户人家,让曾祖父住的地方是牛圈顶,牛圈上弄个架子,铺张草席,离屋顶只有一点的距离,睡的时候和起身的时候,是要侧身进去,连坐直也做不到。睡觉时里面的臭味,可想而知,一个十一岁的少年,离开家,和牛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黑夜……
曾祖父稍大一些,又学了弹棉花这门手艺。地里的棉花采摘下来后,经过暴晒,再把它们加工成棉絮,再制做成棉胎,加上被罩,就是一条完整的被子。这种手艺,现在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了。因为家里穷,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曾祖父是天天起早摸黑。一年之中,也就是正月初一的上午休息半天。而所谓休息,也就是整理弹棉花的工具。曾祖父家附近,住着一个老太太,据说她女婿是解放前附近有名的大土豪。这老太太每天很早很早就听到曾祖父弹棉花的声音,觉得影响了她的睡眠,因而,常骂骂咧咧。曾祖父知道自己影响了别人睡眠,马上有所改变——仍然是那么早起来,但干那些不发出声音的活,等天亮了,才开始弹棉花。
曾祖父就这样,在农忙时做农活,平时就没日没夜的弹棉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慢慢有了改变,从贫寒逐渐到了温饱。继而,他想到做棉花方面的生意。因为本地会弹棉花的人多,所以他把加工过的棉胎拿到外地去卖。有一次,曾祖父在东阳县一个小山村卖棉胎,一担棉胎全部在这个村卖光。回家路上,先是下起了细细的小雨,过后又渐渐飘起了雪花。曾祖父只顾往前,走到一个小山湾时,突然出来一人,手持大钢刀,拦住去路,并命令道:“把所有的银元都拿出来!”曾祖父碰到这突如其来的事,心想,自己长得高大,和强盗拼?对方手里有大钢刀,并且那架势是随时准备砍过来的样子;把银元给他吧,又怎么能行,这钱是要养家度日的啊。对峙了片刻,强盗夺去了他所有的钱。此时天色不早,曾祖父身无分文,而晚上还要投宿吃饭,曾祖父连忙喊:“先生,先生,开开恩,我回家去,路上要住宿要吃饭,还我一块银元吧!”这样重复地喊,这强盗终于在山上抛下一块银元,却不巧抛在了烂田里,曾祖父摸来摸去就是摸不着。这时强盗从山上下来帮他找,终于摸到了。也在这时,曾祖父完全看清了强盗的面目。他心里想,我只在这个小山村里卖棉胎,只有这个村的人,才知道我身上有银元。这血汗钱被抢了怎么心甘呢,还要靠这钱养家糊口,做下一次生意的垫本呢。曾祖父为人一向胆大,坚强,他回到那个小山村,找到当地的保长,向他诉说被抢的经过,和家里还在等这钱维持生活的情况。但和保长又不能明说,这强盗就是你村里的人,这样说了,保长脸上也不光彩。只有说,我这担棉花,只在你这村里卖,别处也没去,还望保长能帮忙……一个村里,有无歹人,保长心里也是非常清楚的,他想了想,就叫人把村里大概年龄的人都集中到一处,叫曾祖父去认人——曾祖父认出了那强盗,但又不好直接指认,但保长已经是心里有数了,使给他一个眼色,曾祖父这才说,是他。随即,保长叫那人交出银元,这样,这钱又失而复得。
曾祖父看着那保长的态度,好象是要处置那强盗。他想,如果那强盗不扔那块银元下来,不帮他摸那块银元,那么,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谁,也就无法去找保长帮忙解决此事了。不知道保长是怎么处置他的呢?那强盗其实也不是什么恶人,想必也是那个年代所逼,只不过,曾祖父用异于常人的勤劳,和聪明的脑袋来面对生活,而他,采取的是另外一种方式。
曾祖父就这样,用勤劳和聪明来面对生活,渐渐地生活有了好转。过了几年,居然能买一点田地。正因为能在“勤”“俭”下功夫,人又聪明能干,所以积蓄渐多,田地也逐年增多。因为他的能干,且肯帮人,那些要卖田的,买田的,很多人都来找他帮忙,做田地买卖的经纪人。有一次,人家请来一位有文化的先生,代笔写文书契约,可这位先生拿着笔,却不知如何开头,对格式一点也不了解,曾祖父就对他说,开头应如何写,接下来如何如何,结尾又应是怎样。那位先生说,那请你先打张草稿吧,曾祖父说我只读过七天书,只知道怎么写,但不识字啊,那位先生听了十分惊讶,一个不识字的人居然能知道文书契约的完整格式。
曾祖父注重买田地,说这是“活宝”,能够年年有出息,不大注意买房屋、家俱。(土改和评定成份时,我们家很是吃了一些亏,因为一切都是照着田产的多少来评定的,而那些有了钱买房或储藏金银珠宝但没有多少田产的,却保留了他们所有的私产并不受什么冲击,子女后代也未受什么影响。)
因为家里有了几十亩田,名声也传出去了,用当时的话来说,也是一户家底殷实的好人家了。一天晚上,曾祖父正在院子里吃晚饭,那时的晚饭真的已是很晚了,可为了省钱,没有点灯——曾祖父的节约由此可见一斑,当时他已是远近有名的富农了。在暗夜中,突然闯进来二个穿蓑衣的强盗,把曾祖父架了就走,大门外,有很多强盗在那里等着呢,一起把他带走了。第二天,就有“半件头”(与强盗相通,但他又不是名义上的强盗)来我们家,要我们在几天内拿出多少银元去赎,——他们的条件相当苛刻,因为知道我们家有多少产业,他们要的数字是我们产业的半数以上。但如果在规定时间内不交出,他们就要撕票。这时全家都非常惊恐。然而几天后,曾祖父让人捎来口信,说已逃出强盗窝了。
后来据曾祖父自己说,强盗把他带到一个叫白柴爿的山里,当时是著名的强盗窝,强盗把他关在一户山民家里,胆大心细的曾祖父趁着他们防备松懈之时,弄断了窗栅栏,逃了出来。但人虽然出来了,知道强盗不会就此罢休,不能回家。因此,联系了他的兄长,两人在嵊州与诸暨(西施故里)交界的地方住了一段时候,等那些强盗势力渐弱的时候才回家。(因为白柴爿那里强盗太多,政府也在采取手段,派兵追捕,或劝诫他们投诚。)嵊州与诸暨交界处,也称“十弯十弄”,有十里路是上坡路,十里路是下坡路,过往农民、行人十分辛苦。曾祖父就和他的兄长回到家后,感念路过十弯十弄的乡民之辛苦,不久后准备了资金和物质,在这山顶上,盖起了一个规模不小的路廊(解放后,还有当地的人因为修路廊的事到过我家)
曾祖父有一次在一个毛竹园里干活,突然下起大雨,看着众多正在劳作的农人和过往行人,无处避雨。——那里是镇上到其他几个村的一个重要通道。曾祖父于是带头,在那个地方造起了一个叫“万安亭”的路廊(直到现在,这个路廊还完好无损,为附近农人和过往行人遮风挡雨和休息所用)。曾祖父还经常出资请人去万安亭烧茶水,以供农人和过往行人喝,特别是在农忙之际。并挂些草鞋,以提供给那些在半路上穿坏了草鞋的行人。
在镇上通往另一个村的道上,曾祖父又出资盖了一个小小的路廊,现在已经没有了,但我父亲小时候是见过的。据我祖父所述,曾祖父还在其他地方也盖过路廊,修路等。总之,在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比一般人多一些的财富时,这个从赤贫中走出来的人,一直保持着古道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