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一个充盈水墨江南气韵的名字,一座隐藏在粉墙黛瓦、清溪兰桥中的古城。
这里诞生过影响一国之气运的大商人,这里出现过执文坛牛耳的大文人,这里曾发生过令后人击节扼腕的传奇故事,这里是一个被历史垂青的地方。
徽州人聚族而居,一村一姓的情况相当普遍。我们的第一站是歙县一个古老的村落,名为棠樾。这个村落的居民,则绝大多数姓鲍。我们探访的第一个家族,也就是棠越鲍氏家族。
据《姓苑》记载,鲍姓“系出姒姓。夏禹后。春秋时杞公子有仕齐者,食采于鲍,因以命氏。”隋朝末年,歙县有一鲍氏族人,名叫鲍安国。他是新安太守鲍弘之后,家有良田千顷,珍珠宝玉无数,适过太平日子。然天不遂人愿,隋末各地大乱,纷争不休。鲍安国妻弟汪华素有胆略,有保境安民之志。眼见战火就要殃及亲族,便召集乡众,拥兵自立。
鲍安国为人颇识大体,知道如此境地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散尽家财资助汪华。后来汪华投效李唐,被封为“越国公”,人称“汪公菩萨”。因鲍安国效力有功,对鲍家也多方照顾。鲍家人感念汪华,把居住的村落取名“唐越”,即纪念“唐越国公”之意。后引《诗经·甘棠》典故,转为“棠越”,一直沿用至今。
斗转星移,往事如云如烟,只有这座宗祠敦本堂仍如一位老者每天品茗坐观匆匆春秋。这是一座典型的徽派建筑,梁架巨大,气度恢弘,木文以原色为主,不上漆色,并有许多繁复精致的石雕木刻。这是一个家族的一切源头,所有的故事,都在此发端。
徽州人尚文,鲍氏祠堂内有一方石刻。在这方长宽都不足二尺的石刻上,用正体小楷写下一篇叫做《鲍氏义田记》的文章,记述鲍氏先祖为族人兴建义田的事迹。石刻的落款人,则叫做刘石庵。这个让许多人有些陌生的名字,实际上有着另外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刘墉。
刘墉这个清乾嘉年间的重臣,经过后人的不断演绎与塑造,成为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在中国老百姓中间有着非常高的知名度。而鲍氏修建义田照理说来是家族内部事务,本不应劳动刘墉这样的名臣为之撰文纪念。那么,棠越鲍氏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家族,可以与当朝重臣结交?
以商入仕,以仕保商,这种官商结合的形式是大部分徽州家族的生存之道。在民国时期编纂的《歙县志》中,专门收录有歙县宦绩卓著的人物,其中在明清两代,鲍氏家族占有近十人。《歙县志》是比较正统的地方志著作,对所收录的官宦有严苛的标准,只有在朝廷尽心竭力、或在地方政绩卓著的官吏才能入选。
在鲍氏祠堂之外的建筑群落,就是祠堂故事标题的详细演绎,它们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叫做“棠樾牌坊群”,共有七座石制牌坊,都是古代皇帝为旌表鲍氏族人所建。
最早的一座建于明朝中叶弘治年间,历五百年风雨而至今,保存依旧十分完好。这个牌坊群是中国现存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牌坊群落。
牌坊在古代保存下来的也有很多,但集群而处的情况很少,七座牌坊组成的大型集群则更是只此一处。当你走到牌坊群的时候,你就会被它整个的气势所震撼,每一个牌坊的背后都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有的故事可能还有些血泪心酸。
徽商是到明清才开始兴盛起来的,在这之前漫长的历史里,棠越鲍氏始终以读书取士为立族之本。在鲍氏宗祠内,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位列朝班的先祖画像,其中有一幅画中人顶盔戴甲,一身戎装,英武不凡,这就是鲍氏家族官阶最高、也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先祖,鲍象贤。
云南古称滇南,那里丛林莽野、瘴疠弥漫,历来是逐客谪臣羁栖之所。明嘉靖年间,云南一些土官土舍那叛乱,当地知府及招降使均被杀害,一时间边境风声鹤唳,朝廷急派大军镇压。而担任行军主将的人,正是鲍象贤。此时鲍象贤屯兵临安却并不着急进攻,而以收纳民心为第一要务,颁布了一系列安抚百姓的措施。一时间民心齐向,不费一兵卒,敌军不攻自破。鲍象贤巡抚云南多年,离任后百姓感念恩德,为他建祠祭祀。这在整个明王朝都是绝无仅有的。
鲍象贤一生南征北战,立下偌大军功,却因个性过于耿直,一直受到猜忌,郁郁而终。然他一腔报国心至死未变,作为一代良将忠臣,鲍象贤确为鲍氏家族为官楷模。他死于明隆庆年间,五十余年后,天启皇帝特下圣谕,在他的家乡建起一座“尚书坊”,以旌表其人品武功。而鲍氏族人对死后多年朝廷才旌表的做法心怀不满,但又不便明言。因为鲍象贤曾授御史贤,于是他们就建起这座骢步亭,“行行止止,避骢亭御史”,名为纪念铁面御史鲍象贤,实为鲍象贤鸣不平。
每一个古老的家族,若能长久地延续,就必然有一个维系全族人的精神核心,是为家族立族之本。棠越鲍氏家族,在古徽州地区屹立千年而辉煌以继,他们的立族之本就是五伦的核心——孝。慈孝的传统品德在鲍氏家族可谓是盛传已久。
南宋末年,乱兵起于四方,当时的徽州府内民不聊生。有一对棠越村的父子鲍宗岩、鲍寿孙,不慎被乱军抓获,二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乱军戏弄他们,声称只杀一人,孰料父子争死,以求他生。此时刮起一阵怪风,乱军们吓得一哄而散,鲍氏父子两也神奇得救了。这个故事载于《宋史》,明朝弘治皇帝曾下旨修建牌坊,就是坊群里的“慈孝里坊”。其上刻有永乐皇帝为之亲题的“鲍家父子全仁孝,留取声名照古今”,清乾隆皇帝听闻这个故事后,赞颂鲍家“天下慈孝无双里”。
还有一位“千里寻父,割股疗亲”的孝子鲍逢昌,据记载,鲍逢昌之父离乱外出多年,杳无音讯,逢昌十四岁时便沿路乞讨,在千里之外的一个破庙里把父亲接回了家。后其母生病,他又攀崖越洞,甚至割股做药为母治病。皇帝称其孝行感动天地,于是下旨给他立坊旌表。
鲍氏祠堂的一面墙上刻有先祖所著的《鲍氏五伦述》。五伦之中,首重孝道。而棠越鲍氏慈孝治家的结果也是成功的,这个家族百年来孝子频出,绝少忤逆不法之徒。就是鲍氏家族史上最大的富商鲍志道,当初一文钱闯天下也是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
徽州山高林深,地狭人稠,素有“七山半水半分田,两分道路和庄园”之称,因此只能向外发展。鲍志道十一岁就被同乡带到扬州经商,开始他当然是不名一文的,只是鲍志道为人勤恳又思虑周全,在他二十岁时,终于天道酬勤,一位吴姓大盐商在扬州招募经商幕僚,这对鲍志道说是一个绝好的进身之阶。吴家安排了各类考验应试者能力的题目,鲍志道都对答得体。考试结束后,吴家给所有人端上一盘当地水饺,众人以为此是吴家在犒赏大家,不以为意,然而鲍志道却多了个心眼。过了几天,吴家再将大家召集起来时首先就问吃了几个饺子,里面有多少种陷,鲍志道很细心全都讲出来了。因此鲍志道进入吴家后很快就委以重任,吴氏盐商的生意经鲍志道的打理,几年之内连翻数番。鲍志道也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了许多经验和资本,并开始独立经营。
鲍志道的生意日益做大,是从获得盐运资格开始的。古代盐业是国家垄断,民间盐商必须在官府监督下才能经营盐业,因而盐商与官府过往甚密。鲍志道以经营盐业起家,一直做到两淮盐务总商,号称江南首富,这与他上交王侯将相,又贾而好儒的气质是有关的。当时的纪昀,刘墉等名士都与他交情匪浅。
刘墉为其家族义田作文纪念,纪昀更是曾为之作墓志铭,并撰有《鲍肯园先生小传》,记叙其平生言行。而当乾隆皇帝御驾南巡至淮扬,亲见鲍志道之后,龙颜大悦,亲自撰联,称赞他的家族为“慈孝天下无双里,衮绣江南第一乡”。鲍志道的儿子鲍漱芳承继父业,在嘉庆年间向朝廷捐粮十万担,捐银三万两,修筑河堤八百里,发放三省军饷,皇帝为此特敕建“乐善好施坊”。
鲍氏家族虽是巨富之家,但他们平时生活却十分节俭,这与他们注重礼法的家族修养有关,另一方面也有自保藏锋之意。然而树大招风,盐商与腐化的官员打交道极易惹祸上身,鲍氏盐商也曾险遭免顶之灾。在鲍氏祠堂内,有一座《嘉庆三道圣谕碑》,记载的就是这段无可奈何的家族往事。刻碑人叫鲍启运,号芳陶,是鲍志道的兄弟,他也曾做过盐法道员。
嘉庆九年,短短一个月内,皇帝连发三道圣旨严令他督办淮北盐运,使这个家族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原来当时扬州盐运使司佶山命鲍启运代收淮北盐场盐税,然而淮北盐场刚遭天灾,损失惨重,盐商根本无钱交税,鲍启运称病推辞,却引来了三道圣旨。盐税是主管盐运官吏们中饱私囊的主要来源,佶山此举用意在于勒索钱财。鲍启运无奈之下,只能拿出白银五万两充作“税款”,一场大祸才告平息。后来他将三道圣旨刻于碑上也是告诫后人莫要忘此“难言之痛”。如骢步亭一样,这座石碑诉说的也是鲍氏家族千年以来所历的风雨坎坷。
鲍氏家族以孝治家,供奉先祖的祠堂修建得十分宏阔。然而古代礼法规定女不入祠,鲍启运对此深以为憾。他自幼丧母,由大嫂汪氏抚养长大,因此鲍启运对有养育之恩的汪氏感情很深。汪氏去世后,他在村中修建一座女祠清懿堂,专门奉祀族中女性。
女祠受奉的女性除有孝子为母亲等立下的灵位外,更重要的是族中的节烈女子。受程朱理学影响,徽州地区对女子节操控制的非常严苛;非但不能改嫁,就是不得已做了侧室,也是不可磨灭的污点。徽州女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的一生是不幸苦涩的,然而也正是她们的支持,造就了一个辉煌的徽州商帮。
鲍氏宗祠、牌坊群、女祠和大大小小的古民居,完成了棠越鲍氏历史景观群的塑造。鲍氏家族也以它们为载体,用同宗同族的血缘将族人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如今的棠越鲍氏后人已不止生活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更多的走向全国各地,走向宝岛台湾,甚至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然而不论他们身处何地,这片古老悠久仍勃发生机的徽州大地,始终是他们牵连不断的一片乡土。他们,永远是徽州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