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范氏诗文世家》
中国传统文化重祖训重传承重文脉重诗教,古谚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名句,大概莫过于“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了。但“诗书继世”作为一种名山事业和文化标识,真正做到的确如凤毛麟角。在中国文学史上,就诗文世家而论,能够名垂史册的不过三国时期之三曹父子、北宋时期之三苏父子、明代晚期之袁宏道兄弟、清代桐城派散文大师方苞家族以及“五四”前后之周树人兄弟数例而已。一般而言,能做到三代出诗人已经是了不起的“诗书继世”之家了。南通范氏家族自明代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至今续十三代诗人,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史无前例。
诗文世家与时代变迁
南通范氏,据北京图书馆所藏之《范氏宗谱》和《范氏支谱》、苏州图书馆所藏之《范氏家乘》等古籍文献记载,本是宋代名臣范仲淹之后,为范仲淹次子范纯仁(忠宣公)一脉。范氏祖居苏州,然而北宋覆亡之际,范氏家族不得不南迁至江西抚州临川县。此后,再经南宋覆亡之乱及蒙古铁骑之南下,范家各支脉遂风流云散,一支远戍沈阳,另一支由盛甫公带领,举家迁居江苏南通,成为通州范氏之祖。此时距先祖范仲淹已经是第十代了。
南通范氏起自明代末期的范应龙为有史可证的第一代诗人,也是范家数百年诗教传统的开山鼻祖,即从范曾上溯第十二世祖范应龙,十一世祖范凤翼、范凤彩,十世祖范国佑、范国禄;九世祖范遇,八世祖范梦熊,七世祖范兆虞,六世祖范崇简,五世祖范持信,高祖范如松,曾祖范铸(伯子)及叔曾祖范钟、范铠;祖父范罕及叔祖父范毓、范况,父亲范子愚,兄长范恒、范临,直至范曾。
细细研读范氏家族以诗文所记录的从明代到当代的400年历程,不禁使人眼界顿开,心生感慨,那真是国运与家事荣辱相伴,时局与诗笔悲喜相连。譬如,由明末宦官魏忠贤所引发的“东林党争”,是明朝覆亡的内因之一。在该书第一册范凤翼卷中,对此就有着非常真切而直观的描述。这是因为,作为明朝吏部要员的范凤翼,早年曾力推清流贤才,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东林书院”中坚的顾宪成和高攀龙。后范凤翼因耿介直言而被朝中宵小诬陷排挤,而范公刚直不阿,毅然挂冠而去。即使这样,魏忠贤之流依然不肯放过范凤翼,在他赋闲多年之后,还将他“削籍为民”,并“追夺诰命”。
再如,清代康乾时期大兴“文字狱”,一时间,举国上下舞文弄墨者无不闻风丧胆、草木皆兵。康熙十一年,“文字狱”的高潮尚未到来,但范家已然感受到早冬的寒意。范凤翼之子范国禄因受命纂修《通州志》得罪权臣,以至无法在原籍立足,不得不浪迹四方,十年不得返乡。
自此之后,历经范遇、范梦熊、范兆虞、范崇简、范持信五代,适逢康熙晚期与乾隆年间的“文字狱”高峰期,这对诗文世家来说是灭顶之灾。
在范氏诗家中,反映时代最透彻、描摹现实最深刻者,莫过于范当世伯子先生。他生于忧患之期,长于动乱之世,虽他终生为布衣,却以高洁的人格深厚的学养超逸的才华奇谲的诗篇,为政要所推重,为士林所钦仰,为乡里所尊崇,成为范氏诗文世家的一座高峰。
诗文世家与文人品节
南通范氏的诗教家风,绝非只体现在研读古典、吟诵辞章、习诗作文等表面形式上。中国传统诗教的核心,在于培养一种文人的士气和品节。南通范氏的一代代诗人们,其诗歌创作的数量或有多寡之别,艺术水准或有高下之分,但在文人士气与品节上却是一脉相承的。
南通范氏既为宋代大儒范仲淹之后,自然深受其“先忧后乐”观念的影响,秉承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当其奋发有为之期,则积极投身社会,力求有所奉献;一旦兼济天下的理想无法实现,则立即退隐山林,清流自守,与污浊之气一刀两断,以此来保全自身人格的完整。这种处世原则在范氏的诗教传统中,一再被践行着。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范应龙和范凤翼父子。
明万历二十六年,26岁的范凤翼中了进士。朝廷任命他为直隶(今河北省)永平府滦州知州,那是一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肥缺。然而范凤翼一听此说,竟深以为耻,自愿去顺天府当了个儒学教授。后来又转任户部和吏部,均以正直耿介、公道敢言而为士林所敬重,为奸佞所忌恨。终于在万历三十八年被逼无奈,告病归隐。当时他的上峰极力挽留,但他矢志不改,绝无委曲俯就之意。
尤令后人称道的是,范凤翼此番归隐,自筑“退园”以明志,从此笑傲山林,吟诗作画,凡30余年不复出山。其间,朝中正直之士屡次举荐,故旧门生数番登门,皇帝也八次下诏,一而再、再而三地委任他更高的官阶更要害的岗位,希望这位德高望重的名臣重回朝班,而范凤翼却不为所动。他在一道回复疏文中这样写道:“臣归如纵壑之鳞,定林之鸟,自慰可以永谢罻罗,长辞网罟,于己无患,与人无争也。”
在范家的诗教传统中,盖凡五斗折腰之举,则拒之若瘟疫;驰骛争逐之事,更避之如腥膻。前文提到的那位范应龙老人,以明经高第而为直隶庆云县令,可是这位老先生只在任上干了五个月,便弃官归里。“庆云之人共挽而留之,终不可得。”而他回到南通之后,立即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尊腰馆”,取的恰恰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意。
明白了乃父之所为,也就不难理解:其子范凤翼何以会如此执着地辞官不出了。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长辈言传身教,晚辈耳濡目染,家风如此,代代相传,久而久之,自然沿袭成为范氏家族的行为规范了。
诗文世家的“昆仑之巅”
钱仲联先生在论及南通范氏诗文时,用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比喻,说“南通范氏既高踞诗界昆仑之巅”,作为当今中国古典诗歌研究界的泰斗,他的这一断语,不啻是重如鼎鼐。
范伯子绝意于仕途,以布衣诗人而啸傲文坛,同时热心兴办教育,先后担任冀州武邑观津书院山长、通州东渐书院主讲,并出任过三江示范学堂总教习(校长)。晚年则与挚友张謇一道,倾力筹建家乡中学和小学,直至因病去世,享年51岁。
在同光年间,范伯子与陈散原并为诗坛领袖,可谓双峰并峙。光绪十九年,陈范两家议结儿女姻缘,范伯子之女孝嫦适陈散原之子陈衡恪。陈散原三立先生为一代名臣之后,生于位高权重之家,但他对一介寒士范伯子卓荦群伦之识见、汪洋恣肆之才华却是慧眼独钟,尤其对伯子之诗推崇备至,说他“苍然放块之气,更往复盘纡以留之。盖于太白、鲁直二家通邮置驿。”并在读罢范伯子的《中秋次韵高季迪》一诗之后,仰天赞道:“苏黄而下,无此奇矣!”
张謇是范伯子相伴一生的挚友,在伯子弥留之际,张謇曾亲赴上海探望,并在日记中记录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范伯子逝世后,张謇主理丧仪。
范伯子逝世于光绪30年(1904年),34年后,他的曾孙范曾出生了。伯子先生与范曾之间隔着两代人,即伯子先生的长子范罕(范曾祖父)、长孙范子愚(范曾之父),皆承继了诗文世家的血脉,前者有《蜗牛舍诗》传世,后者有《子愚诗钞》印行。范曾先生生于这样一个家庭,自然身受浸染,沐浴诗教。据他自述:“余自弱冠即随先严学诗,10岁而诵《离骚》,12岁背《万古愁曲》,俯仰吟哦,感慨悲怆,有不可自胜者。”
范曾的早年诗作,常以新诗的面目出现,却蕴涵着古诗的功底,虽以白话出之,时夹俚语,却又巧用排比对仗,显得亦庄亦谐,别具一格。其后,随着画艺突飞猛进,画名日渐盛隆,“题画诗”逐渐成为范曾诗作的主角,而“题画诗”多以古典诗歌的形式出现,刚好给他提供了用武之地。正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书画相映成趣水乳交融,构成了范曾艺术的独特风貌。
1985年,范曾的第一本诗集《范曾吟草》问世。从此以后,诗人范曾与画家范曾,相与表里,并驾齐驱,驰骋于画坛文场,成为中国文化界一个无可替代的存在。近年来,范曾对诗歌艺术愈发痴迷,尤其是还甲之后,诗思更如涌泉喷发,长篇短句,佳作迭出,其诗风也呈现出某些耐人寻味的变化,渐渐从早年的激越昂扬、忧思难忘,转向空灵恬淡、独自沉吟。
作为范氏诗人之家的第十三代传人,范曾先生以自己大量的杰出诗作,丰富了当今并不兴盛的古典诗坛,赓续了家族的诗脉,成为范氏诗文世家中一座新崛起的高峰,这是足堪告慰于范氏先祖的。
